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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幸遇见4:文征明的抱朴守拙

我对文征明的印象,过去仅停留在“江南四大才子”的名号,依稀记得是书画家,过着闲云野鹤般的艺术生活。

接触书法后,文征明在我的世界里逐渐鲜活起来,越来越喜欢抱朴守拙的他,或许是年岁的积累带来的偏好转变。过去欣赏潇洒肆意的激昂人生,就像歌曲《当》里“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一样,现在更多喜欢涓涓细流般的舒适人生,浮华已是过眼云烟,取悦自己则成为核心,自然也佩服坚守自我之人。

文征明便是其中一位。自学书法两月后,我开始学习行书,在研习王羲之《兰亭集序》冯承素摹本时,偶然看到文征明的版本,被其清丽典雅、舒畅老练的气韵深深吸引,甚至觉得与原版相较无出其右,反复观摩竟有半月有余。后来,找他的字帖来学习,先后写过行书《陋室铭》、《滕王阁序》、《独乐园记》、《醉翁亭记》、《满庭芳》、《三友图卷题咏》以及大楷《明妃曲》,并参考他的字体写了《爱莲说》、《放鹤亭记》以及喜欢的诗词。后来,发现康熙帝写的《岳阳楼记》主要取法赵孟頫与文征明,倍感亲切,也临写了一幅。这些审美意趣上的共鸣,不时地带给我极强的快乐,是一种自我发现后的珍贵馈赠,跨越千百年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受书法的牵引,我走近了文征明,开始了解他的性格、生活及一生坚守,敬佩他的克己复礼、抱朴守拙,更加珍视努力的价值、毅力的可贵。他像一位默默前行的老者,笃定着心中信念,时光流逝中已悄然留下一串坚实的脚印,令后人望其项背。人道他的成就,却往往忽略他经历的困难与不懈的坚守。

文征明一生坎坷,集中在启蒙较晚及科举不利。明宪宗成化六年(1470年),文征明出生在苏州府长洲县(今苏州市),4岁时因其父文林任温州永嘉知县,与父亲分居,6岁时母亲祁氏去世,被寄养在外祖父母家。相传,文征明8岁时仍不会说话,众人皆以为痴,直到11岁时才开始吐字,就读外塾,这个年龄实属太晚。

科举上更是屡试不中,蹉跎半生。文征明第一次接触科举是18岁在苏州参加的乡试,考中长洲县生员,但因岁试写字难看被考官置为三等,应试不中。弘治八年(1495年),文征明25岁第一次赴应天(今南京)参加乡试未中,后来弘治十一年第二次(28岁)、十七年第三次(34岁)、正德二年第四次(37岁)、五年第五次(40岁)、八年第六次(43岁)、十一年第七次(46岁)、十四年第八次(49岁)、嘉靖元年第九次(52岁)又在应天参加乡试均未中。加上苏州乡试,前后持续38年之久,共经历十次失败,可谓蹉跎半生。

屡考不中也折射出文征明并不适合科举考试。一方面,程朱理学自元代起列为科考内容,明代尤为盛行,加上当时的考官拘泥于文法、喜欢寻章摘句,文征明不愿意学习,反而热衷于读《左传》、《史记》、《汉书》等,提倡古文辞,兴趣与科考内容相离。另一方面,文征明并非天资聪慧之人,他与唐伯虎曾同拜吴派画家领袖沈周为师,文征明虽然用心钻研、勤奋好学,但在书法绘画上的进阶远慢于唐伯虎,且唐伯虎第一次参加乡试便取得第一名解元的好成绩,文征明考了38年共10次也未能通过乡试,足以说明二人在资质上的差异。

无心仕途。嘉靖二年,53岁的文征明受工部尚书李充嗣举荐以贡生入京,任翰林院待诏。期间参与了《武宗实录》、《宪皇帝实录》的编纂,并担任皇帝侍讲。但文征明并不满意这份工作,连续申请辞职。嘉靖四年,崇尚通过科举取得功名之风盛行,通过贡生取仕的文征明遭到排挤,再次请辞但奏疏未被上报。此外,文征明性格刚直,有两件事足以体现。当时文林旧僚张璁得势,示意文征明依附于他,文征明不从,还有杨一清入朝辅政时也暗示与文林的关系,文征明却答曰“家父离开三十余年,从未有一字提到你,所以不知你与家父是朋友”,之后二人合谋将文征明调走。与仕途的格格不入,让文征明频频请辞,终获批准,于嘉靖五年离开京城,时年56岁。掐指一算,文征明的仕途仅有短短的三年,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性格和志趣与官场不和,过于刚直,不懂圆滑世故,在仕途上难有大的发展。

对文征明而言,科考与官场不顺应有一定关联。科考是为选拔国家适合的官员而设,文征明不喜欢程朱理学,也就意味着不认同官场的普适价值观,这是志趣的不同。此外,文征明擅长书法绘画等创作活动,需要自由的想象与跳跃的灵感,与程式化的科考以及等级森严的官场并不相合,这是气质的不同。我想,假如文征明早些认识到这些,或许会有更多地佳作存世。但又细想,学而优则仕毕竟是当时社会的正途,这一观念如绳索一般裹挟着一代代学子,文征明也难以跳脱,只有真正进入过仕途才有放弃仕途的最终选择。也许,经历的坎坷也成为他艺术作品的丰富素材,想到这一点,我更觉得怎样的人生都是人的选择,不同的选择收获的不同的风景,平坦与坎坷各有各的美妙,不能统一而论。

幸运的是,文征明有欣赏自己的父亲还有一生坚守的品行与兴趣。我读书法绘画史等书,凡有文征明之处必提到其父文林,父亲对他的影响可见一斑。因母亲过世很早,父亲非常重视教育,每每读到其中故事,为伟大的父爱深深动容,前不久读的《林徽因:不慌不忙的坚强》一书中,梁启超对儿子媳妇的无尽父爱也带给我同样的感受。

文林一直尽力支持文征明。其一,文征明因8岁时不会说话而遭到邻里耻笑,但文林不以为意,反而甚为看重,认为儿子大器晚成。他身居官职,不顾面子,选择相信孩子,且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足以说明他是有主见且宽容之人。其二,文征明成长中得到文林的诸多帮助。一方面,文林为文征明请了许多优秀老师,如成化二十二年跟随太仆寺少卿吕㦂学诗,弘治二年跟随吴派画家沈周学画,弘治四年跟随太仆寺少卿李应祯(祝枝山岳父)学习书法,弘治六年在江浦跟随学者庄昶学习,弘治八年跟随吴宽学习古文,可见直到弘治十二年在温州知府任内去世,文林虽然辗转多地为官,大部分时间都将文征明带在身边,并尽其所能找好老师施教。另一方面,文林担心文征明学习枯燥,找到天资聪颖的唐伯虎作为伴读,使得商人出身的唐伯虎得以接触江南顶级文化圈,使他的才情得到发挥之地。其三,文林品行端正,为文征明树立好榜样。文林为政清廉,相传死后箧内没有一件温州的东西,连双鞋也是老家带来的,温州吏民自愿凑集千金为其办丧事,文征明遵照父训从简,谢绝一切丧礼,因此温州人民特为其建“却金亭”。

文林文征明的品格特点,有家族渊源传承,其先祖与南宋丞相文天祥同族。文天祥文武全才,刚正不阿,他罄家财为军资,举兵勤王,始终坚定地站在抗元的战线,即使被俘也不改信念,封信国公,明代追赐谥号“忠烈”。同时,他诗风豪放,允称诗史,书法精绝,草书秀劲古雅。为缅怀先祖,文征明28岁时创作了《咏文信国事四首》诗,并画了信国公像。

文征明克己复礼,人品高洁。中年后成为苏州最炙手可热的画家,求画者络绎不绝,但文征明秉持儒家正统士大夫的操守,定下“三不肯”规矩,即不给藩王作画、不给太监作画、不给外夷作画。为人严谨传统,既不善饮,又不近女色,相传唐伯虎故意捉弄他,与众文士画友相约在苏州石湖荡舟,喝到酒酣耳热时,让藏在船舱中的妓女出来为文征明敬酒,文大惊,忙要告辞,急得甚至要跳湖,后只得另雇小船先走。他还尽力帮助朋友,漆匠出身的仇英,画得好但书法欠佳,文征明知道他以画为生,欣然为其书题作跋,以便能卖好价钱。此外,他还很慷慨,与老师沈周一样,在许多伪作上盖章,以缓解他人生计。

书画成为文征明一生慰藉。科考之路漫长无边且屡遭挫败,仕途未展且遭到排挤,均没有压垮文征明,我想原因在于,书画像摇篮一样,安放他的心灵,也如领地一般,诠释他的辉煌。早在十五岁时,文征明便与唐伯虎切磋画法,跟从都穆学诗,从二十四五岁起至九十岁去世,六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坚持着书画创作,留下了诸多佳作。

绘画方面,他吸收老师“云林墨法”惜笔如金的精神,并借鉴赵孟頫、黄公望墨法,形成精细淡雅、意境清幽的画风,崇尚高古,技法全面,山水、人物、花卉兼能,尤以山水著称,有《中庭步月图轴》、《古木苍烟图》、《六君子图》、《绿荫长话图》、《真赏斋图》、《溪桥策杖图》等佳作。

书法方面,他行、草、隶、篆各体皆工,足见深厚功底。其中,艺术成就最高的是小楷与行书。他的小楷清劲秀雅,“深得智永笔法”,时有“小楷名动海”之誉。早期小楷作品学赵孟頫较多,起笔尖细,体态略扁。中期作品受欧阳询的影响,劲健中带有板滞气息。晚期作品技艺高超、出神入化,如82岁写的《归去来辞》、83岁写的《离骚经》、88岁写的《小楷真赏斋铭并序》,均章法有度,舒展自如,秀雅和劲。年迈时依旧骨力劲健、楷法不懈,这在中国书法史上是极为罕见的,足见文征明的坚持与努力。行书方面,文征明主要师法王羲之、黄庭坚,苏轼、赵孟頫等作品也深入研习,并博采众长,形成自己的风格。草书除学二王及智永小草之外,也学怀素、黄庭坚的狂草,并说“古之善书者,必先楷法,渐至行草。”

纵观文征明的一生,有两点特别打动我。一是,文征明第一次科考因字丑而落选,便发愤精研书法,刻意临学,一坚持竟是一辈子。18岁到90岁七十二年的时光,深刻诠释了“人书俱老”的境界。最令人惊奇的是,88岁还能写蝇头小楷,学过书法的人均深知难度。我自学书法一年来,隶、篆、大楷、行书、草书均有涉及,且能克服一重重困难并有明显提高,唯独小楷,至今是难以翻阅的大山。这与我不擅长细致之活有关,写小楷时总觉得心里痒痒的,有股拘束感压抑着心口,难以舒展,只能承认我不足四十尚无心境,故而更加佩服文征明年迈之际仍有如此定力。这背后的巨大付出,着实令人敬仰。

我很有共鸣,读小学一二年级时,年岁略小且总在上课走神画画,在三年级时被老师认定跟不上班而留级,倍感尊严扫地,便向老师央求到一个机会——延缓一学期。我认真学习半个学期后,成绩由班内倒数飞升至第二名,另各科老师惊诧不已,还被问及有没有抄他人试卷。自此打开了我对学习的自信,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让我在以后的学习中顺风顺水,触达了过去不可企及的梦想。听樊登读书得知《刻意学习》一书并拿来翻阅,虽然我主张学习要坚持兴趣使然,但是刻意练习确乎是必经之路。更重要的是,大部分人是短视的,不能拘泥于他人的评价与看法,勤能补拙,用心坚持一生必能做好一件事。

二是,文征明坚持38年科考未果最终通过引荐获得官职,仅三年后便辞官,如此漫长的付出却没有成为羁绊,是何等的洒脱!这背后是他对自身价值的坚守与自我感受的尊重,选择遵从内心,除此之外都是浮云,简单的思维才能帮助做出正确的选择。正是这一斩钉截铁的选择,让他在接下来三十多年的时光里,专研绘画书法,在创作的世界里遨游,攀登艺术高峰。

五百多年后,我们记不清绝大多数明清公务员们的工作,记住的是文征明的小楷、行书以及山水、花鸟画。这也反映了国家机器是阶段性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政治瞬息万变,但文化绵延流长,似江河一般,流经之处皆能获取滋养。我想,最有力的不是武器,是文化,是千百年来的认同感形成的集体力量,它让中华民族得以延续至今。

喜欢书法的原因之一,是对文化传承的敬仰。文字是文化传承的最重要媒介。人类社会的四大古文字文明,包括古埃及的圣书文字、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玛雅文字及中国的甲骨文,这些象形文字只有我国的文字流传至今,何其幸运。书法让我看到别样的世界,文字的演变及书法家艺术创作,我通过学习与他们产生连结,增加了生命的丰富度,好似多活了几世。我想,古代书法家们也有相似的感受吧。

抱朴守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词,抱朴语出《老子》,意为保持朴实无华的本性,守拙语出陶渊明《归园田居》,意为固守住愚拙,不随波逐流。这个词时时提醒着我,不为物欲所惑,保持内心的一片净土,低调谦逊,厚积薄发,顺应自然,知足常乐,活出自我。

文征明,一生抱朴守拙,这份坚守值得后人学习。不因资质平庸而放弃,不因屡次挫败而迟疑,坚持内心所向,时间会给出最好的答案。我也盼望着,年老八十之际,也能在晨光的沐浴中,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向六百年前的文征明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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