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二百九：春梅游旧，张胜寻亲（下）

庞春梅重游旧家池馆的这一段情节，堪称整部《金瓶梅》中几大经典之一，兰陵笑笑生通过简单的几段文字，描绘出了一种极致的苍凉感。当我们重新回过头看看曾经在这座现在被锁着的花园中发生过的一切，看看那时的花红柳绿，和风细雨，是多么地流光溢彩，多么地令人陶醉，再看看现在的残枝败叶，破败荒凉，不免充满唏嘘。这是一种极致的对比，作者通过简单的对比，让我们很自然地感受到那个曾经奢靡浮华的世界正在土崩瓦解，产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凉感，而这一切竟浓缩在这个小小的花园中。作者管中窥豹，读者可见一斑。同时，这种悲凉感又在向我们传递一种信息：人生充满变数，文明会衰败，世界会毁灭，宇宙会终结，而陷在这个世界中的每一个人是多么地可怜，明知会毁灭却只能无奈地妥协，只有部分乐观点的人则会选择及时行乐。

而从小说创作的角度来看，这段情节是一个巧妙的设计。小说的主人公西门庆一家从小到大，又从大到小，众人物从聚到散，再从散到聚，小说一直以来都按照一种螺旋式向前的方式发展，如果就这样在吴月娘和庞春梅的故事中结束，那难免会让读者觉得不过瘾，不够味，如张竹坡所谓的“则如水流去而无潆洄之致，雪飘落而无回风之花，何以谓之文笔也哉！”所以作者巧妙地设计了“庞春梅游旧家池馆”这样的情节，在小说快要完结的时候画上点睛的一笔。在旧花园的残垣断壁之中重拾起对金、瓶、梅三位女主角的记忆，让读者在这片隽永的回味中，心无挂碍地走向终点。

吴月娘

庞春梅的怀旧之旅即将在对床的思念与惋惜之中结束了。

在这时，守备府的人来唤庞春梅，庞春梅只得请辞。庞春梅此时早已经是内心凄凉，这几年来苦苦追寻的记忆在此时灰飞烟灭，曾经的喜怒哀乐和嬉笑怒骂都随着那两张消失的床和破败的花园一去不复返，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已不在，所以自己对西门府可以说再也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了。吴月娘早已在后边备好酒席，心中不适的庞春梅自然不想再参与到这场酒宴，但又拗不过吴月娘的热情，只得勉强坐下。

酒桌之上，吴月娘请了两位唱妓，一位是韩金钏儿妹子韩玉钏儿，一位是郑爱香儿姪女郑娇儿。曾几何时，这两位唱妓的前辈韩金钏和郑爱香，在《金瓶梅》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如今她们又会在哪呢？他们还活在张二官、王三官的梳笼之下呢？还是像李娇儿一样成为人妇？如今江山代有才人出，新一代的新星已经冉冉升起，逐渐占领舞台。

庞春梅点了一首《懒画眉》，这首曲子一连四阕，“从前已往诉缘由”、“从他去后意无休”、“从前与你共绸缪”、“从前与你两无休”，充满着对离别、失去的哀伤，与庞春梅此时的心理状态形成相当契合的照应。

忧伤的歌曲中，庞春梅再一次想起了潘金莲，但她也明白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一直放不下过去只是在不断增加自己的负担，还活着的陈敬济才是自己接下来需要“追”的人。庞春梅此刻突然醒悟，她一杯一杯地喝酒，和吴月娘喝，和吴大妗子喝，又和小玉喝，又和唱妓们喝。她通过买醉结束这一次拜访，回到四人轿中，喝道而去，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西门府。

春梅姐游旧家池馆，杨光彦做当面豺狼

陈敬济自从庞春梅家逃回来之后，打算回晏公庙，半路听说师傅被自己气死，又害怕地转身逃了。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再回冷铺。一日合当有事，陈敬济在街上看到骗了他半船货物的杨大郎，头戴新罗帽儿，身穿白绫袄子，骑着一匹驴儿，还有一个小厮跟随。陈敬济马上追上去，一手把嚼环拉住，一番数落之后竟然是像一个乞丐一样向杨大郎讨要银子做盘缠。杨大郎自然是不会给他银子，而是赏给他一顿拳脚，打得陈敬济连声怪叫。

这时从旁边闪出一个人来，“倒披紫袄，精着两腿，靸着拖鞋，阿兜眼扫帚眉，三须胡子紫肉横生，手腕横筋竞起，吃的楞楞睁睁”，提着拳头将陈敬济解救了下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与陈敬济同床共枕的土作头儿飞天鬼侯林儿。如今的侯林儿早已离开冷铺，在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做工。他推荐陈敬济一起往晓月长老处做工，并且保证不让陈敬济干重活，在外面租个房子，晚夕两个就歇那里，连门匙家当都与敬济管。陈敬济一想，可以再用自己的身体换来一时的安宁，况且自己目前实在走投无路，去做长工总比流落街头乞讨要好很多，便高兴地答应了下来。两人来到城南水月寺，众工友看到陈敬济生得一张眉清目秀的小白脸，便知道这个人是侯林儿的男宠，不免对他一番调戏嘲讽。就这样，陈敬济总算在水月寺混了个栖身之处，一直做了一个月光景。

沦为乞丐的陈敬济

时间来到三月，陈敬济倚在墙根，照着太阳抓虱子。这时一个汉子头戴万字头巾，身穿青窄衫，骑着一匹黄马，手中提一篮鲜花儿，看见陈敬济，猛然跳下马来，向陈敬济唱喏。陈敬济反倒被唬了一跳。原来那个人正是守备周爷府中亲随张胜，受庞春梅和周守备之命前来寻找陈敬济。张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然在墙根之下找到陈敬济，于是赶紧请陈敬济上马，他自己跟在马后往守备府而去。陈敬济自然是一头雾水，但也只得上马而去。而更加一头雾水的是陈敬济的工友们，眼前这个被他们日夜讥笑嘲讽的男宠小白脸，竟然被守备府的官人直呼舅舅，一时吓得面面相觑。

那么陈敬济到守备府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们下一篇接着聊。

正是：白玉隐于顽石里，黄金埋在污泥中。今朝贵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