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半生且熟

风这个东西,在这个时节,可以算得上呜咽里掺杂着时远时近的瑟瑟声。乡下的夜里,一切都是静谧的,甚至是让人惶恐,憋紧了鼻孔,呼不出气息来。而风,猛烈地侵入软弱无能的鼻毛,说不上密密麻麻,也说不上有多么湿漉漉,但总之是像冷刀子一样,在鼻窝深处泛起一时的强烈的滚烫,所以,坐在坟头边上的男人只觉得晕眩和恶心,一颤一颤地,像是神经被割断,又像新鲜血液早就被抽干一样,他的衣服破了,是的,破了好大一道口子,还有些深深的勒痕。坟头上搁着一盏灯,风吹倒了它,那个面黄肌瘦、处处显出诡异的男人就一个溜身,抓住了那个灯,他太害怕那个明黄的东西破碎了,因为这灯是玻璃罩子做的。

突然一道刺眼的白亮亮的光狠狠地刺了过来,照亮了整个坟头,男人机敏的抬手,也只挡住半张脸,不上不下,不左不右,眼珠子微微打量着四周。那些带刺的树藤子扭动着腰肢,狂妄地咆哮着刮了他的大腿,一个个孔子开始露出瘦白的大腿,而后便是殷红的鲜血,隐忍地冒出来几滴,男人闷哼一声,这一切就像是预备好的阴谋一样。

“大雷,你还在这儿呢?”打着手电筒的男人踉跄地一步步促近,察觉到似乎这光太过刺眼了,便调转了光线的位置。坟头边上的男人不理会,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灯放回了黄土堆起来的高高的坟头上,似乎是当个宝贝一样,吹去刚刚跌爬滚打的灯上的蓬蓬灰迹,而后满意的笑了笑。

“唉,大雷,你爹都死了好几天了,你还在这儿守着啊。”

宋大雷拍拍手,寻了个干净的地方一屁股又坐了下来。其实,这里没什么地方是干净的,毕竟是埋死人的地方,除了些破树枝子,稀烂的黄泥巴,还有坟地的“亲戚朋友”。

“你才22岁呢,瞧你这样子,叔都心疼了。”

是的,他才22岁,但眼前这个样子,又丑又脏,好几天都没有洗过澡了,就像个收破烂的老头子一样。不过他才不是他叔,年龄相仿,但出于辈分,也算是个叔,可大雷不认。

“你来干什么?”大雷终于憋闷出一句话。

握着手电筒的男人嬉皮笑脸的搭上他的肩膀,大雷觉得很讨厌,很重,他不是嫌弃自己一身臭味,只是不喜欢这样的亲戚。

“你爹死了好几天了,你这么守着,他也不会从土里面爬出来叫你一声儿子,从前大哥和嫂子就指望着你干出点名堂来,你爹这···死了也没得偿所愿,我从老朋友那儿得了个路子,你就去他那儿试试,城里毕竟机会多,你总不能老干修车这一行,没几个钱,以后还要娶媳妇儿,可咋整。”

大雷接过一根烟,他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惊奇和期待,这太不像二十几岁的人了。反倒是像爬满了蛆虫的大木桶,大有什么用,空得让人犯愁,让人惊恐。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天是黑洞洞的,那男人听这话的意思,大概也是没什么希望了。只好一口口闷着拔烟,两个人,就那么瑟瑟的坐着,坟头上有时候卷下来一些土渣,也不管,亮光里,只有一片浓浓的烟雾。

这就是22岁的宋大雷。早些年,他爹就知道,大雷根本不是个读书的料子,

小学、初中一直是以打架闹事出了名,跟着一帮混混东跑西跑,他爹也是气的够呛。后来干脆送去读了职业学校,学了几门看起来还挺实用的技术活,草草结业,16岁就开始跑社会,因为个头大,长相也并不十分稚嫩,就省去童工这一说。自那开始,各种龙套工作轮番做,今天上门去修家电,明天开车去运货,工厂里搬砖,因为老板拖欠工资的缘故,摔罐子就走了,临走还不忘把人家揍了一顿,还好没成重伤。他爹凑了各种关系,找着了个小学门卫的事儿,校长第一眼瞧着也还正经,没成想大雷喊了一帮兄弟在门卫室关着门打麻将,谁输了就去看门。后来可想而知,二话不说直接辞退。

“你个死没良心的,老子没你这个儿子!”

“我就干原来的,挺好。用不着您操心!”

后来父子两个就一直僵着,他爹拉不开脸面,但私下里拖这个亲戚那个亲戚照顾着,以至于大雷的日子将就着还行,就这样一直干到了22岁。

22岁这年,他爹因为工伤,死了。但算起来,他爹拖着一货车的器材在路上意外出了车祸,连人带车翻进了山沟里,也不算是厂子的责任,亲戚们都说去打官司,可是,大雷是几个娃娃里最大的,没读过什么书,不懂法律,也没钱请人,一群没文化的乡下人吆喝着闹事,也就是个笑话,讨不到什么好处。那个年代,大概也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婶子说,她在厂子里做饭,那一天看着大雷他爹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想着家里人总归是清楚的,就只问了几句,劝他回去歇着,后来就出事了。

宋大雷心里就像凿了个大窟窿一样,苦酸苦酸的水哗啦啦的一涌而出,那一刻他突然晓得,他爹老了,但能怪谁,他问自己。

办完了丧事,大雷就一直守着他爹的坟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他娘说他就是没良心,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苦嚎着谩骂了一晚上,最后被抬回去了,但始终不肯再见他。几个叔伯婶子以为他大概懂事了,这回由着他的性子,也算是对他爹最大的慰藉。

大雷看着提着手电筒的人顺着小路走远了,暗自吹了口气。强烈的光一走,这里就很昏暗很阴冷了,即便那盏玻璃灯还亮着。那人没有回过头,只是埋头赶路,快十点半了,农村这时候,已经漆黑得摸不着路了,一个不小心就能跌进臭水沟里。

“爸,儿子给你赔罪了。”大雷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坟头猛地磕了几个响亮的头。

坟头上的松散的黄土微微一震,风呼地吹起了半垂着的枯草,就像又有了鲜活的生命一般。但大雷没有看到,也许是他爹的魂托这一株草,静默地听着儿子的话,只是不知道他爹见到这幅情景会说出些什么。

大雷又同这座丝毫没有动感的坟说了很多话,大概是一些忏悔和父子俩吵了十几年却一直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半夜,又半夜,然后疲倦地趴在坟边上睡着了,好在年轻,身子骨结实,没落下什么病根子。

他想,他该改变了。

第二天,亲戚们都振奋了,惊叹了。大雷收拾好了东西,要走了。

“大雷,你真想好了?”一群亲戚团团围住,巴望着他说些感人肺腑的话来。

可大雷没有说话,轱辘地跑到院子里,大喊了一声“妈!”

坐在里屋的母亲望着窗户外头烟囱里冒出的丛丛的黑烟,一时颤动。但她的

心,就像黑烟呼啦啦地全被排出去一样,突然明朗了,雀跃着。

大雷很不愿意听亲戚们多说,他们就是对他太好了,所以宋光祖的儿子这么没出息,怕他们说些酸话,阻碍了他的决心。

大雷站直了身子,在老宅子的院子里,一个劲头十足的鞠躬,亲戚们瞪大了眼睛,就像看新鲜玩意儿一样,而这更像是一种告别。

“我想好了!我是宋大雷!”

大雷就这样走了,他妈虽然很不愿意见他,一老一少怄气,可他转身把包袱甩上肩头离开的那一刻,母亲还是颤巍着伸长了脑袋,啪嗒一声,那个影子,就让她记了一辈子。

大雷去了城里,找了二叔的老旧识许师傅,许师傅是开饭馆子的,那时候已经小有规模,趁着国家政策不错,借着小额贷款,扩大了经营,人手不够,招个采买的人,来的人没一个瞧得上,托着旧情,给大雷留着。那个年头,这样的工作是很不错的,大雷就这样真真正正地开始了寻常的工作。

但两三年,没有给家里带过一句话,还是二叔从许师傅那儿打听的。许师傅并没有觉得这个孩子有多不孝顺,反而非常理解大雷。大雷干了差不多三年半,这期间也慢慢地攒了不少钱,直到有一天许师傅突然病倒了,大雷手忙脚乱的把他送去了医院,他的女儿来的时候,许师傅还在手术室。

“实在是多谢你,大雷,我老听我爹说起你,非常感谢。”

“你爸这病有几年了吧,你知道吗?”

大雷抬头瞧见那个女孩子的眼睛,很大很漂亮,但是,她的神情就和他当初知道他爸已经病了很久的神情是一样的。他叹了口气,又抬头盯着天花板,走廊上总是有护士走来走去,他听得耳朵有些发麻,难闻的药水味充斥着他周边的空气,他闭上眼,假装自己不存在。这几年,瞧不惯他的人也多,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许师傅这样,觉得他是对的。

“手术费我已经出了,你好好照顾你爸,别再只忙你的工作了。”

但这句话,又好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算算日子,他妈也快要过生辰了。他决定回去,用他剩下仅有的一些钱,给他的身在农村的妈妈一个礼物。

大雷再回去的时候,村子里很多都翻了新,他想着家里的老宅子是不是也翻新了。一路上,他心中涌起许多不曾有过的窃喜和激动,就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罗盘,飞快的拉扯着他的步伐,让他越过冰山去,因为那里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只要一回到这里,他就想起他爹,从前的那些杂七杂八地事,又突然想起许师傅的那个女儿,许好慧。她实在很漂亮很端庄,又温柔大方,但这样的评定就更加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

“你的钱,过段时间我就还给你。”

大雷想着,还也行,不还也行。但此刻的他,手边放着一台中号缝纫机的他,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积蓄什么的,都输在了自己的人情,但多数也值得。

他不厌弃现在的自己,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他发现,天空还是挺蓝的,空气还是很新鲜的。就连水田边的牛羊都格外的亲切,那一声仰天长嚎似乎是迎接着一位英雄一样。

大雷走到院子里,身手矫捷的放下肩上重重的纸箱子,土黄色的箱子纸上写着“XX牌缝纫机”,密密麻麻的小字无非全是一些夸大其词的品牌说明。

大雷像临走时一样,大叫一声,“妈!”

他的脑子里想象了太多次这样的场面,他的母亲,一定会忍不住地夸耀他,好像要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捧到天上去,他的内心膨胀了。可是,他的妈妈出来就痛骂了他一顿,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还知道回来!”于是他的妈妈就抬着一根崭新的扫帚撵着他痛打,25岁的宋大雷,被打得屁股红肿了好几天,他还是嘻嘻笑着,他妈拿他很是没办法。

“你把这个拿回去。”

大雷光着半边屁股,他的母亲正在借着光线给他擦药。大雷愣了片刻,他的母亲,最喜欢做鞋子衣服一类的,他也看到了,墙角堆了一摞崭新的棉布鞋和毛衣,而家里的老缝纫机早就坏掉了,很不灵光。

为什么?

他的母亲顿了顿,继续说,“以前的,用的怪好的,浪费钱做什么。”

“妈,这个退不了,老板说,这做活动才低价卖的,你不用,我也搁家里。”

母亲看着他没有骗她的意思,又很笃定,就应下了。大雷看着她的眼睛好像快要溢出什么来,那东西,酸涩的,平常谁会招惹。

其实那台缝纫机,并没有做活动出售,原价三千多,标的3699,一个子儿也不少。大雷笑了笑,发觉自己近年来长进了不少。

大雷在家东忙西忙,他妈就感觉一个儿子全揽了未来儿媳妇的活儿,屋里屋外的洗衣服、做饭、修墙,母亲轻松了很多,但却越发无趣,就瞅着院子里那棵未长成的葡萄树,好像在等它重生和开花一样。那棵树,还是大雷他爸在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移植过来的,大约是水土的关系,没过一个星期就死了。但宋光祖不准任何人挖走它,即便后来秃得只剩一根光杆。

大雷突然有些隐隐的悲痛,不知道是感伤他爹还是这棵树,亦或是他的母亲。但他看着他妈两手空空的望着那棵树的时候,发现她竟然已经有了几根不显眼的白头发,她的心似乎也正渐渐地在被凿空。

大雷明白了,他的妈妈,或许根本不需要那台豪华缝纫机,只需要她的儿子多回来陪陪她。所以,母子俩的心结渐渐地解开,25岁的宋大雷决定开始新的闯荡。许师傅的手术很成功,大雷去看他,许师傅却问他,你觉得,我的女儿好慧怎么样。

大雷停下手中的动作,下一秒又继续倒水。

很好,不过许叔叔的心意,大雷恐怕要很让你失望。

你不愿意?

不,是配不上,叔叔你看,大雷也出来混了好几年了,一直没什么结果。哪敢想什么娶媳妇儿。

许师傅没再说话,但他们都没把这样的平静视作默认。床头上的花瓶里摆着几株百合花,逸出淡淡的香气。

后来,许师傅还是不断地说服大雷,试着去了解和相处。并且,他一直都相信他可以。

怂恿之下,大雷鼓起勇气,在一次恰当的场合下,向好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料,许好慧却告诉他,她已经有对象了,正在谈,他们很相爱,只是差时机跟爸妈说,大概不会有变数了。所以,大雷闹了一场很大的笑话,即便他对好慧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好感和占有欲,还是有种莫名的不痛快。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大雷选择不再跟着许师傅做事了,但其实更多的是,天天在一条线上,来回的在菜市场和商户跑,这样的工作没什么意思。揣着先前攒下的钱,还有许好慧塞给他的医药费的钱,他开始了自己的打拼。他说过,还也行,不还也行。但因为那场风波,看起来还钱倒是会多少减轻其中的尴尬和误会。在外头,他既不想欠别人的,也不想别人欠他的,这是他25岁悟出来的实在的道理。

后来,大雷凭借着自己跌打滚爬的几年的打杂经历和当初在职业学校学到的一些技能,自己创办了一个小工厂,生产玩具的。身边的人,钱也快借光了,但他顶着压力,始终都是一个人。最后,竟然成功了,这一拼,就是整整五年。

这一年,宋大雷30岁。亲戚们都快急疯了,回回过年都催他赶紧找个好姑娘把婚结了。可是,大雷却摇摇头,就像他的工作一样,从前他喜欢做的,就是天天累得像条狗,他也乐呵。可是,他不想做的,他会尽力,毁掉所有机会。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不将就。好在大雷身体一直很好,厂子一直经营的很不错,赚了不少钱,他妈总提醒他别太得意,风险大,他也担心,但就像他的个子一样,至少看起来稳。

31岁,大雷再三思虑下,和一个不知名的企业合作了。家里人也担心,这种没名声的,会不会是假牌子。事实证明,大雷从25岁开始真的转运了。

这个小企业越做越大,一跃跻身成为现代制造业前列。大雷也在机缘巧合下遇见了方悦,方悦是合作方严经理的妹妹,一直投身事业,28了,不肯结婚。二人朝夕相处,没有生出太多的情意,但大雷觉得,和方悦在一起很舒服,很实在。所以一年半以后,就结婚了,婚后一切美满,大雷32岁那年,和方悦生了个女儿,亲戚们都乐翻天了,大雷的母亲也在家补文化,最后,亲爹给取的名,叫宋佳佳。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嘣!轮胎人:又在坟头排个雷!
【散文】赵建强:搠灯祭
(长篇连载)如意——献给亲人的心语(第六章) | 张学武
腊月二十六,我站在母亲的坟头
老无所依,“死得其所”
母亲节的颤抖,我是一个不孝子!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