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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离骚》(六)前后失照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札记第二则之六

钱钟书论《离骚》之“前后失照”

/周敏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离骚》,共论述了九个问题,此为《离骚》(六)《前后失照》。

钱钟书此则此题冠名“前后失照”,是说屈原《离骚》一诗每每出现前后矛盾。

    钱钟书用文言表达的批评何其委婉,把前后矛盾说成是前后缺乏关照。

“前后失照”之一:屈原一会儿自喻为女性,一会儿自喻为男性,前后失照。

其一,屈原自喻为女性: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你周围的侍女嫉妒我的姿容,于是造出百般谣言,说我妖艳狐媚!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这世道是一片浑浊,总爱封杀、抹杀、嫉妒丽人的风采。

钱钟书指出,“余”是屈原自称,“娥眉”为美女之代称,“余之娥眉”是屈原自喻为美女。

其二,屈原自喻为男性:

“思九洲之博大兮,岂唯是有其气女?”

——你想想九州是这样辽阔广大,难道只有这里才有云鬓玉颜?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以求女”

——保持着冲和的态度,欢愉的心态,我姑且再四处神游去寻找理想的女伴。

以上屈原写自己欲逢明君,犹如君子以求淑女。

屈原之《离骚》一会儿自喻为女性,一会儿自喻为男性,前后失照。

“前后失照”之二:屈原既自喻为“飞龙”、“凤凰”,又申说需要“津梁”,前后失照。(“飞龙”和“凤凰”会飞,何须渡口和桥梁呢?)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凤皇翼其承旌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译文:为我驾上飞龙啊,兼用美玉、象牙做成车辆。……凤凰展翅连接著云旗啊,它们节奏整齐高高飞翔。忽然我路经西方这片流沙啊,沿著赤水徘徊旁徨。指挥蛟龙在渡口充当桥梁啊,命令少皞将我渡到彼岸。

飞龙为驾,凤皇承旌,有若《九歌·大司命》所谓“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乃竟不能飞度流沙赤水而有待于津梁耶?有翼能飞之龙讵不如无翼之蛟龙耶?

试问:驾飞龙,乘凤凰,均为凌空蹈虚一飞冲天之象征,有“羽翼”即能“高翔”,还像徒人之遇江河必须依赖津梁(桥梁、渡口)才能到达彼岸吗?

屈原之《离骚》一会儿自喻为飞龙、凤凰,当能凌空蹈虚,一会儿说必须依赖无翼之蛟龙作津梁方可通途,前后失照。

二〇二〇年三月十七日

(注:篇中红字引自《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

附录:《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离骚》(六)前后失照

《离骚》(六)前后失照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注》:“众女’谓众臣;女、阴也,无专擅之义,……故以喻臣。‘蛾眉’、美好之人”;《补注》:“众女竟为谣言以谮愬我,彼淫人也,而谓我善淫。”按王逸《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灵修’、‘美人’以比于君”;“思美人之迟暮”句,《补注》谓“美人”或“喻君”,或“喻善人”,或“自喻”。夫不论所喻(tenor)为谁,此句取以为喻(vehicle)之“美好之人”称“余”者,乃女也,“众女嫉余之蛾眉兮”,又即下文之“好蔽美而嫉妒”也。上文“思美人之迟暮”,王逸注:“美人’谓怀王也”;下文“思九洲之博大兮,岂唯是有其女?”,“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以求女”;不论其指臣皇皇欲得君,或臣汲汲欲求贤,而词气则君子之求淑女,乃男也。不然,则人疴矣。后之称“自”与前之称“余”,盖一人耳;扑朔迷离,自违失照。忆十六世纪英国讽谕名篇《狐、猿谋篡歌》中,以狮乃百兽之君,故假以喻王,是为牡(The Lyon sleeping lay in secret shade,/HisCrown and Scepter lying him beside),而英国时方女主(Elizabeth)当朝,牡者遂时为牝(For so braue beasts she loueth best to see,/In the wilde forest raunging fresh and free;Tohave thy Princes grace,yet want her Peeres);亦雌亦雄,忽男忽女,真堪连类也。《楚辞》中岨峿不安,时复类斯。如本篇云:“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凤皇翼其承旌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飞龙为驾,凤皇承旌,有若《九歌·大司命》所谓“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乃竞竟能飞度流沙赤水而有待于津梁耶?有翼能飞之龙讵不如无翼之蛟龙耶?抑将如班固《东都赋》之“乘龙”,或张衡《南都赋》之“飞龙”,释“驾龙”为驾马欤?则“蛟龙”又何物哉?《文选》江淹《恨赋》李善注引《竹书纪年》周穆王伐越,师至九江,“叱鼋鼍以为梁”;初非驾龙以翔,故须架鼍以度耳。《西游记》第二二回唐僧抵“流沙河”,阻道不能过,八戒谓行者既有“筋斗云”之术,“把师父背着,只消点点头,躬躬腰,跳过去罢了”,行者答谓“遣泰山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以明唐僧取经必“就地而行”,不可“空中而去”。行者之言正作者自圆之补笔也。若腾空远迈,而过水须桥,则说之未圆而待弥缝者。严忌《哀时命》云:“弱水汩其为难兮,路中断而不通,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兮,又无羽翼而高翔。……车既弊而马罢兮,蹇邅徊而不能行”;智过所师,庶无语病,足见有“羽翼”而能“高翔”者,“径度“弱水”而不“为难”也。又如《九歌·东君》云:“灵之来兮蔽日,青云衣兮白霓裳”;“灵”非他,“日”是也,篇首所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也。“将出”已“照”,及“来”乃反自“蔽”乎?“云衣霓裳”掩蔽容光颜焕,岂竟如《九辩》之“氾滥浮云,壅蔽明月”乎?《礼记·礼运》:“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郑玄注:“谓辉光于外而形体不见,如日、月、星、辰之神”,或资参释;倘若《神曲》所言以光自匿,光华射目,日体不可正视,如蛹藏茧内,则“蔽日”者,“蔽于日”、“日蔽”之谓欤?然不曰“光”而曰“日”,又似判“灵”、“日”而二之。王逸注曰:“言日神悦喜,于是来下,从其官属,蔽日而至也。”凭空添上“官属”,即觉原语欠圆,代为斡旋。此类疵累不同于“秋菊落英”之讥。秋菊落英,乃与文外之事实不符(correspondencc):据芳谱卉笺,自可科以无知妄作之罪,而谈艺掎摭,视为小眚,如肌肤之疾而已。此类盖文中之情节不贯(coherence),犹思辩之堕自相矛盾,则病在心腹者矣。匹似杜甫《游何将军山林》:“红绽雨肥梅”;姚旅《露书》卷三驳之曰:“梅花能绽,梅子不能绽,今初夏言绽,则好新之过。”是乖违外物之疵也。白居易《缭绫》:“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样人间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秋水色”;一绫也,色似白复似碧,文为花忽为鸟。又本身抵牾之病已。说诗者每于前失强聒不舍,而于后失熟视无睹,殆皆行有余力之博物君子耳,拟之三段论法,情节之离奇荒诞,比于大前提:然离奇荒诞之情节亦须贯串谐合,诞而成理,奇而有法。如既具此大前提,则小前提与结论必本之因之,循规矩以作推演,《西游记》第六回齐天大圣与二郎神斗法,各摇身善变,大圣变鱼游水中,二郎变鱼鹰,大圣急遁而变他物;夫幻形变状,事理所无也,而既为鱼矣,则畏鱼鹰之啄,又常事常理也。 
[增订四]歌德《浮士德》卷上浮士德与魔鬼问答一节。浮问:“汝奚不自窗而出乎?”魔原由门入,乃对:“魔与鬼有科律毋得违:自何处入,亦必自何处出。初步专由自主,继武即局趣为奴”。盖亦犹吾国旧小说所谓:“不来由客,来时由主”(《平妖传》二六回),或阿拉伯古谚所谓:“入时自作主张,出时须人许可”(You enter at your own bidding___you leaveat another’s)。颇可移解余所谓故事情节之大前提虽不经无稽,而其小前提与结论却必顺理有条。原引《西游记》第六回大圣变鱼,二郎变鱼鹰啄之,大圣因变水蛇,二郎神遂变黄鹰啄之;第第六一回牛王变天鹅,行都即变海东青,牛王急变黄鹰,“反来嗛海东青”,行者变乌凤,“专一赶黄鹰”,牛王变香獐,行者变饿虎,“赶獐作食”,牛王变文豹,“要伤饿虎”,行者变狻猊,“要食大豹”。其初变也,自由遂愿,任意成形;及乎既变之后,则赋形秉性,而物性相制,不得乖违。故化獐矣,必畏虎,欲不畏虎,惟有虽化为豹。《封神演义》第九一回中杨戬与梅山七怪之袁洪“各使神通,变化无穷,相生相克”,如袁“变怪石”,杨“即变石匠”;《古今小说》卷一三《张道陵》八部鬼帅变“老虎来攫真人”,真人“变狮子逐之”,鬼帅“再变大龙”,真人即“又变大鹏金翅鸟啄龙睛”等;正相仿佛。元魏译《贤愚经·须达起精舍品第四十一》写佛弟子与外道幻师斗法:劳度差“呪作一树”,舍利弗“作旋岚风,吹拔树根”;劳度差“复作一山”,舍利弗“化作金刚力士,以金刚杵,遥用指之,山即破坏”;劳度差“复作一龙”,舍利弗“化作一金翅鸟王,擘裂之”;劳度差“复作一牛”,舍利弗“化作狮子王,分裂食之”。虽导夫先路,而粗作大卖,要不如后来者入扣连环之居上也。 
试例以西方童话。猫着靴谒术士曰:“人盛言公能随意幻形,窃未能信,愿目验焉。请化为象,可乎?”术士嗤之,立地成巨象。猫惊叹曰:“神乎技矣!不识亦解化狮欤?”术士即转形为雄狮,猫皇恐曰:“莫怖杀侬!”术士忻然意得,猫曰:“公化大物之能,仆已叹观止:苟兼工化成小物如鼷鼠者,则独步天下而仆亦不敢再渎矣。”术士曰:“小子可教!老夫不惜为汝一显身手耳。”语毕跃而作鼠,猫扑而咋之。猫之衣履人言与卫士之随心幻物,荒唐之呓语也,而有鼠则遭猫捕,又真实之常事矣。 
[增订四]西方民谣、神话亦言术士竞技,重迭变幻,互克交制。如女化兔,则男化猎犬,女遂化蝇,男登化网蛛(Then She became a hare , /A hare all on the plain;/And He became agreyhound dog,/And fetched her back again./Then She became a fly,/ A fly all inthe air;/And He became a spider,/And fetched her to his lair.);或徒化蟮(ell)入水,师化鳗(conger)相逐,徒于是化鸽飞空,师乃化鹰欲攫(“The School of Salamanca”)。此类志异颇多,要皆同归一揆。格林童话又一则述师变公鸡,徒遽变狐狸而啮鸡头断(So the master changes himself into a cock,and the youth becomes afox,and bites his master’s head off.)夫以师之神通,岂不能以变猎犬始哉?顾既自择为鸡,则如弈者之落子已错,囿於禽性,不免为狐口中食,徒因得而致其死命焉。斯所谓第一步自主、第二步为奴,亦所谓後起者胜耳。又按法国旧传猫著靴故事中,与猫斗法者为魔而非术士,仅化狮、鼠二物耳。 
驾飞龙而冲天,比奇情幻想也;龙能飞翔,则应空度流沙赤水,此引端推类,以终事与始事贯通,墨子《大取》所谓“语经”也。始段无根不实,而衷、终两段与之委蛇,顺理有条。盖无稽而未尝不经,乱道亦自有道(probableimpossibility),未可鸿文无范、函盖不称也。尤侗《艮斋续说》卷七论王安石《残菊》诗案曰:“《离骚》大半寓言,但欲拾其芳草,岂问其始开与既落乎?不然岂芰荷果可衣乎?芙蓉果可裳乎?”颇窥寓言之不同实言(参观《毛诗》卷论《河广》)。潘咨《林阜间集·常语》卷上曰:“事之至奇者,理之所固有者也;若无是理,必无是事。譬如挟太山以超北海,事所必无;然究竟太山与挟者类,北海舆超者类。故虽无其事,犹许人说,盖梦思所能到。若挟北海以超太山,亦无此幻说矣。”更进而知荒诞须蕴情理。窃欲下一转语。《西游记》第四二回观音净瓶中“借了一海水”,而“右手轻轻的提起,托在左手掌上”;苟有器可纳,“挟北海”未为不可。倘具偌大神通,能挟北海而竟淹于池,解超太山而忽踬于垤,则义不两立,事难一贯,非补笔末由圆其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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