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书法评论----悲剧的书写
书法有三个层次,规范(真)、漂亮(美)、抒情(善),第一个层次是有客观标准的,第二个层次既有客观标准也有主观个性,第三个层次,是完全的主观个性。
李斯,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代名相,其命运的复杂与深刻,难以言表,他理应写出能够表达他内心世界的书法作品,比如想象中的《谏逐客书》,然而,流传后世的,仅仅是那几个为始皇帝歌功颂德的碑文。
大秦帝国所创立的一系列制度,包括“书同文”,一直延续到今天,然而,自然而感性,崇尚天人合一的中国人,很快颠覆了大秦的小篆书体,李斯的创造随着大秦帝国的倾覆而灰飞烟灭。今天我们从灰烬中再度审视李斯的所谓书法,应有一些收获。
一、秦小篆不仅是“书同文”,而且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内在统一的文字。夏商周三代,似乎有统一的文字,但是,一个字的多种形态和一个形态对应的多个字,说明它们并不是一个完全自足的统一的文字体系。秦小篆则不同,一个字,就这么写,没有第二种写法,少有异体字;一种写法,只对应一个字,不会被理解为意义不同的其他字。从“书同文”意义上讲,尤其是到了战国时期,各大国几乎都有了自己的文字系统,有的字还能够互辨互识,而很多字,已经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没有秦的统一,没有秦小篆的文字统一,就没有后来一以贯之的统一的汉字体系。文字,首先是统治的工具。“书同文”,这是始皇帝的卓越想象,也是李斯等人的非凡的创造力和执行力所造就的。直到今天,“书同文”。
二、秦小篆基本摆脱了象形的束缚,用理性的抽象力,推动了汉字从“类物”向“符号”转化的进程,最终推动了字形内生式的审美拓展。甲骨文,象形类物处甚多,所谓“远取诸物,近取诸身”;西周铭文,则逐步抽象起来,开始规整的方字,对装饰性的需求,使得象形的成分明显减少;六国时为之一乱,各遵其意;秦小篆,则基本上无法辨出原有的象形之形,只剩抽象的直与弧,以及这些笔画所分割出来的均等的空间。到了汉代,解散了这些理性到冰冷的构造,强化了笔画结构的审美形式感,有了轻重提按和规整中的旁逸,而草书的出现,更是强调了书写的节奏性和符号性,将“书写”转化为有艺术性的“书法”。客观形象对字形的约束终于转化为字义对字形的暗示(比如写“大小”二字,一般会下意识地将“大”字写的大一点而将“小”字写的小一点,很少有把“小”写的比“大”更大),字形能够自我生长和丰富起来,按照形式感的审美路径自我发展。
上述两点说明,小篆使用的年限很短,但并不能掩盖秦小篆在中国文字书写历史上的重要地位。宏观分析之余,我们来看看李斯是怎样书写小篆的。
以《峄山刻石》为例。释文如下: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
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六暴强。
廿有六年,上荐高号,孝道显明。
既献泰成,乃降专惠,亲巡远方。
登于绎山,群臣从者,咸思攸长。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
功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
世无万数,陀及五帝,莫能禁止。
乃今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复起。
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
群臣诵略,刻此乐石,以著经纪。
皇帝曰:金石刻,尽始皇帝所为也,今袭号,而金石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丞相臣斯、臣去疾、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请具刻诏书金石刻,因明白矣。臣昧死请。制曰:可。
没有才情,没有与始皇帝统治集团的高度战略默契,是很难炮制出这样一篇堪称优秀的文章的。然而,这样一篇宏文,却用了如此理性的表现手法。
首先,对称均衡,肃穆缜密,安稳端正,全篇几无表情变化,完全处于理性的控制之中。似乎每个字都是轴对称,恨不得都是用尺规作图法所作。这种完全理性的控制,恰恰是统治者的追求,更是统治者的幻觉,正是这种完全不符合人性更不符合天理的追求,断送了大秦、以及只有大秦才能创造出的小篆。功夫练到极致,必定走火入魔。所以笔者也经常告诫写书法的朋友们,《峄山碑》只能作为书法热身,练就基本功底,万勿作为终极的书法追求。
其次,笔笔浑圆,堪称“玉筋”,上紧下松,弧线婉通。峄山碑的笔画,如果细分,只有横,竖,斜,弧,四种笔画。由于笔画粗细几乎完全一致,横竖交织也过于呆板,因此,弧转的处理和斜线的穿插,赋予秦小篆独特的艺术魅力。筋,本来是有弹性有张力的,但这种“筋”竟然是坚硬的玉做成的,真是佩服古人的“命名”。很细的笔画,自然分割营造出很大的空间留白,开阔宏大的气象跃然纸上,上紧下松的结构处理和尽力向下的舒展,直线相接之处的弧转,让紧张的气氛得以舒缓,体现出雍容甚至妩媚的气格。
可以想象,书写峄山碑时的李斯,小心翼翼甚至诚惶诚恐,与此同时,气局开阔甚至有恃无恐,尽情表达了始皇帝昭告天下的尊严与崇高,而作为才情横溢的
《谏逐客书》的作者李斯,则只有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在幕后,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剧性书写啊!
《峄山碑》上
《秦诏版铭》下
对比《秦诏版铭》,会发现李斯将文字写到了极端,写到了手工书写能达到的极限程度,写到了别人只有用机器才能达到的地步,极端的规整、极端的均衡、极端的漂亮,像经过精心挑选、严格训练出来的阅兵部队。
相比之下,《秦诏版铭》则写的有些松散,大小不一、里出外斜、队列不整,它的书写者不是不想写整齐,而是没有李斯那个本事。
写出《秦诏版铭》的人可能是比李斯级别低很多的下级官员,其天分、才华,以及后天的修养均要比李斯差很多。
从其书法来看,能想象出李斯一定是极端努力、极端勤奋、极端克制之人,所以把字写得极端规矩,这种素质与统治百官的大秦丞相地位是匹配的。
但这也意味着完全丧失了他作为人的生命个性,已将自己的生命锤炼成体制内严丝合缝的机械部件,它成就了整部国家机器的严密运转,但也将血肉之躯化作了坚硬又脆弱的兵马俑。这种书法意味着成就,也意味着牺牲!
编辑:九章丨审核: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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