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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余生漫寂寥

长欢喜

“你还好吗?”

直到一双冰凉的手扶住她,苏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一不留神走远了。

这是她循着沈青和的脚步来到台湾的第三天晚上,她跟客栈里的人玩游戲,输得一塌糊涂,被罚喝了好几碗梅子酒。她借着醒酒的旗号跑出来,昏昏沉沉快要摔倒时,倏被一个人扶住。

那人个子高,灼热的呼吸声在她的头顶响起,她不禁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的手腕,而后醉眼蒙眬地抬起头来。

此时是在七月的台北街头,他们的周遭是汹涌的人流,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市井气息的地方,苏皖看见了一张山明水净的脸。

她曾见过的脸。

苏皖大四这年,沈青和曾去台湾待了一段时间。

苏皖苦于自己不能跟他同行,便令沈青和每个星期都给她寄一张明信片回来。

后来她从那些小小的四方纸上看到过西门町的夜、垦丁的海、五月天歌里所唱的淡水海岸……

沈青和是在连续寄了七个星期的明信片后突然停止了这个行为的。苏皖不满地给他打电话,想问他为什么不继续把他所遇见的风景展示给她了,可那冷冰冰的听筒里传出的却只是那个多年如一日、不胜其烦的女音——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她与沈青和打小相识,感情甚笃,从来没有这般失联过。

那段时间她焦躁不已,做什么事都没有耐心,直到第十一周时,她在收发室里再次收到一张从台湾寄来的明信片。

只是,那上面的字却不是沈青和的,而明信片的正面,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印上什么风景,只画了一张脸——一张介于男人与男孩之间的、冷淡却温和的脸。

苏皖此时再看到这张脸,抓着少年的手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半晌才让自己略显干涩的喉咙发出声音:“你认识沈青和,对不对?”

她看到少年在听到她的话时,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些什么,可偏偏这时她的酒劲儿已经翻涌而来。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团棉花包裹着,整个人都虚浮着,双腿也无力支撑她站起来,她根本听不清眼前的人究竟说了什么,一阵眩晕骤然涌过来,紧接着她便陷入了黑暗里——

残存的一点点意识里,她不无挫败地想,晕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之后,半梦半醒的时候,苏皖忽然想起很多从前的事。

想起十三岁末,隆冬季节,她被妈妈送到远在无锡的外婆家。又想起外婆家对面住着的人,是个金缮师。那时她并不知道“金缮”究竟是什么,只隐约记得,对门那位戴着金边眼镜、长相十分儒雅的叔叔家里几乎每天都有客人,那些人面带犹疑地提着或大或小的箱子前来,又在几天后,笑容满面地将那些箱子接回去。

后来她好奇,端着一盘外婆刚炸好的糖糕,想以此为由名正言顺地去对门做一做客。可到底还是小孩子,真正要敲门的时候,她又下不去手了,正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时,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那是十五岁的沈青和。

他并不是一个长相惊艳的少年,可在后来无数漫长的时光里,苏皖始终无法忘记他的那双眼睛——干净、清澈、慈悲、包容。

他看着她的时候,苏皖甚至觉得,自己像被拖进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大海里,但海水是暖的,轻易便接纳了她所有的不完美。

而彼时,她有些惊讶又有些窘迫地张开了嘴,端着糖糕的手有些僵硬。正不知所措时,就听到沈青和轻轻地笑了一声,极好听的声音似乎刻意放柔了一些:“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糖糕?”

嗓音里带了几分江南人特有的软糯。他的唇色很淡,这一笑,整个人便如梨花春水般生动了起来。

苏皖微微一怔,心口无端就被烫了一下。

沈家的构造果然跟外婆家的不同,她一进到屋子里,入目便是一个长长的案台,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器,还有少数的木器。桌面上零零散散沾了些许金粉,旁边的小罐子里盛着的,据说是大漆。

可她的目光却被角落里一个白瓷瓶吸引,她不太明白,那只看起来莹润干净的瓶子上,为什么会蜿蜒着爬了几条金色的纹路。纵然那金线画得很好,像用白描笔勾勒出的写意山水线。

“可破坏了原本的完整度,不是吗?”她有些不解地喃喃自语。

没想到沈青和竟回答了她的疑问:“金缮修复和一般修复不同的就是,金缮尊重所有的不完美。”

他的语气依旧柔和,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郑重与坚定。苏皖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重点却放在了别处:“你怎么这么严肃啊?”

没想到听到她的话后,沈青和的脚步忽地一顿,紧接着——先是耳尖,随即便是整张脸都迅速地红了起来。

他的眼里此时像蒙了一层雾气,张了张嘴,很快又无力地耷拉下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人很无趣?”

苏皖原本被他的脸红程度惊得目瞪口呆,乍然听见他这句略显失落的话,呆愣了片刻,而后一颗心如春雪初融般软了下来。鬼使神差地,她往前走了一步,在沈青和尚未反应过来时,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她平时安抚外婆家那只柯基一样。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直到沈青和缓和了一些的脸再次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时,苏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她的脸一热,手忙脚乱地往后退了几步,眼神闪烁着丢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后,便逃也似的快步跑回了外婆家。

完了完了,她简直欲哭无泪,第一次见面就动手动脚……他不会把她当成什么女流氓吧?

于是,那一整天,苏皖都纠结不已,想去跟沈青和解释自己并不是那样轻浮的人,又有些羞赧,不知该怎样跟他开口。她那时年纪小,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意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的看法,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该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隔天,她终于忍不住了,看到沈家的大门敞着,便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冬日的上午,稀薄的日光落在院中正低着头小心用大漆涂抹在两块碎裂的瓷片中间的少年身上。他懒散地坐着,白色羽绒服前襟上的金粉闪着炫目的光。许是感受到了苏皖的到来,他缓缓抬起了眼。因为头还低着,眼角便微微挑了起来,为他那素淡的面容添了几分绮丽。

苏皖的心一跳,原本准备好的话此时忘得干净,只讷讷地看着他,半晌才无意识地问:“你在干什么?”

沈青和有些沮丧地指指手里的东西,说:“我爸非让我练习,将裂纹修饰得更好看一些。”他說完,又低下头继续干活了。

那段时间苏皖正在追一本古风的言情小说,此时看着沈青和,不禁想:他若是生在那本书里,一定是那个特别招人喜欢的青楼小倌。于是,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她忽然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挑起沈青和的下巴,还十分入戏地“啧啧”两声。直到沈青和的眼神温柔地扫过来时,她才猛然一惊,连忙哆哆嗦嗦地收回了手。

“流氓。”

未料沈青和突然吐出这一句,苏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她顿了一下,简直欲哭无泪,蹩脚地转着话题,“我……我想学金缮。”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沈青和虽然性子温吞,可一旦面对自己钟爱的事物,却是格外严厉——合漆调制的黏度要刚刚好,金箔要反复贴……总之,这是个慢工,还是个细活。而苏皖呢,不仅性子急,还特别粗心,于是,一个星期下来,她就受不了了,直嚷嚷着不愿意学了。她两只手沾满了生漆和金粉,哭丧着一张脸,瞪着正悠然地用紫砂壶在一旁煮青梅酒的沈青和:“真不知道这么无聊的事情你是怎么坚持做下来的。”

沈青和闻言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时,唇角忽然一扬,但很快就又收了起来。他抽出一张湿纸巾,走到她跟前,微微弯下身子开始小心地擦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温柔,湿纸巾的凉意更让苏皖的脸不住地发起热来。她的心跳忽然加快,僵着身子想要将他的手拿开,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按了下来。

“别动,你脸上沾了生漆。”

苏皖顿时觉得生无可恋,那黑黑的东西也不知道在她脸上沾了多久,更不知道沾了多少,她刚刚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在沈青和面前晃悠的……

沈青和随后轻笑着说:“看着碎裂的东西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地重新鲜活起来,会觉得自己的存在也是有意义的。”

他的呼吸热热的,落在她的头顶上。苏皖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她的脑袋像糨糊一样,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听到这句话,却是下意识地问:“心呢?碎裂的心,也能重新鲜活起来吗?”

沈青和手下的动作停了下来,腰还是弯着的,他的目光直视着她,好一会儿,才一本正经地说:“苏皖,你是不是言情剧看太多了?台词说得这么顺。”

原来这个书呆子还会开玩笑啊。

后来,门前的雪落了干,干了又落。

苏皖虽然嘴上嫌弃,但心里对金缮却是十分有兴趣的,加上沈叔叔也没立过什么“手艺不外传”的规矩,苏皖便厚着脸皮跟在他身边学习。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开开心心地喊沈青和一句“师兄”。

如是过去好几年。

苏皖十七岁这年,大她两岁的沈青和读了大学,却没有学跟文物修复相关的工作,反而学了中国古典文学。

为此,趁着开学前,沈爸爸没少罚他,甚至还派给他一位客户,让他独自去长沙接单。刚好那会儿是暑假,苏皖闲着没事做,就央求外婆放行,让她跟着沈青和一起去。

他们坐的是火车,最慢的那种,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没少受罪。

苏皖一上车就想睡觉,但又睡不太好,中间好几次醒来的时候,她都发现自己的头正靠在沈青和的肩上。他塞着耳机,目光淡淡地望着窗外,一只手却撑着前面的桌面,状若无意地为她挡去两边来往的行人。

她心里忽然一暖,假装自己还没醒,半眯着眼偷偷看他。

沈青和其实长得不算好看,但许是常年被各种旧物浸润着,苏皖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格外得吸引人。

不过,她还没看几分钟,就见沈青和拿过桌子上的牛奶瓶,继而拧开瓶盖,然后慢慢地递到了她的面前,说:“醒了就喝点儿东西吧。”

苏皖愣了一下,盯着沈青和的后脑勺看了半天,深深怀疑他后面是不是也长了一双眼睛。

她尴尬地转了转眼睛,习惯性地转移话题:“对了,你为什么选择学中国古典文学而不是古文物修复啊?”

沈青和微微一怔,半晌说:“我觉得金缮不仅仅是技术工,它对我来说,也是一门艺术,想将艺术做好,自己得有底蕴。”他顿了顿,眼眸往下垂了垂,又说,“而且——”

他忽然停了下来,抱歉地冲苏皖笑了下,显然不想再说。

苏皖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曾听外婆说过,沈青和的爸爸妈妈在他七岁时离了婚,沈妈妈之后嫁给了一个教古典文学的教授,而沈爸爸领着沈青和,再未娶过。

她张了张嘴,有一种揭人伤疤的无措与担忧。正纠结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安慰沈青和两句时,头顶上突然罩下一只大手,沈青和脸上色晕着极其柔和的笑:“想什么呢?我没事儿。”

这次需要金缮的东西是一只青瓷的小花瓶,其实完全可以由主人送到无锡去修复,但沈爸爸有意想让沈青和吃点儿苦头,这才让他亲自过来。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花瓶的主人周慕格外年轻,看起来最多十八岁的模样。苏皖的目光在他那满是铆钉的衣服上溜了一圈,怎么也无法将他和那青瓷联系在一起。

不过,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放荡不羁,待人却十分友好。譬如,在沈青和干活的时候,他总来找苏皖,带着她一起去扫荡各种小吃,甚至在苏皖习惯性地要给沈青和带一份的时候,他还八卦兮兮地问她是不是喜欢沈青和。苏皖在心里对这人的自来熟翻了个白眼,想起他说的“喜欢沈青和”,却不由得有些发愣。

她忽然想到这几年来,每天早上沈青和给她装好米糊,她考试考差时他用陶土为她烧制小玩意儿,以及——她曾无意中看见过,沈青和有一本自制的相册,里面贴满了她跟他的合照,底下还用金色的荧光笔认真地记下了当时的场景……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照顾,仿佛早已笃定这个人将会与自己共赴白首。

这些点点滴滴在脑海里被放大时,苏皖只觉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里面满溢的情绪被撞翻出来。苏皖张了张嘴,那些被她忽略了很久的心绪在这一瞬间无比清晰起来——

如同清晨的微光突然穿破云层,露出一抹似橙似红的霞光,整个天幕在一瞬间变得绚烂起来。

应该吧,苏皖想。

她喜欢他。

苏皖醒来时,才凌晨四点半,窗外的天是那种特别沉的黑。许是睡前想了一些有关沈青和的事情,后来,她居然梦到他了。

虽然中间隔了几年没有见过面,但苏皖却很少梦到沈青和。她忽然想到不知在哪里听到过的一句话——有人说,当你开始频繁地梦到一个人的时候,说明他正开始忘记你。夜色静得不像话,她的心脏蓦地收紧,难过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摸索着手机,却不小心碰掉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随着“砰”的一声响,有人从外面敲门:“怎么了?”

有些熟悉的嗓音隔着门板传进来,苏皖打开灯,这才发现自己此时并不在客栈里。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大概是昨晚遇见的那个少年的家。

她光着脚走了下去,拉开门,果然看见少年正在门口站着。客厅里没有开灯,突然的光亮让他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等到适应了光线,他才又低声问了一遍:“你怎么了?”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般道,“我叫周忱,是沈青和的朋友。”

他果然认识沈青和,苏皖默默地想,难怪她刚刚在桌子上看到几个勾了金线的木器,大概之前沈青和就住在这间屋子里吧?可沈青和的东西还在,他人究竟去了哪里呢?

地板凉凉的,苏皖有些颓丧地垂下手臂。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特别喜欢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有一天被沈青和看见了,他的脸当时就沉了下来,随即不由分说地抓着她的脚踝,硬是给她套了一双棉袜。说什么女孩子的脚不能接触凉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啰啰唆唆,简直像个老头子。苏皖嘴上无比嫌弃,可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甚至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跟沈青和会一直这么岁月静好地走下去。

她兀自沉浸在回忆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周忱手里拿了一双浅灰色的棉袜。屋子里没什么光,苏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那一瞬间,她差点儿以为是沈青和回来了。有细碎的风穿过窗户吹进来,周忱轻轻地咳了一声,苏皖一惊,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分明是另一个少年。心脏好像一瞬间落入了湖底,她掩住那一刹的失落,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周忱却猛然拉过她的手,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双袜子就到了她的手里。

周忱的声音淡淡的:“穿上。”

紧接着就再次关上了门。

苏皖愣愣地在门口站着,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小声问门那边的人:“是沈青和告诉你的?”

“嗯。”

——是沈青和让他代他照顾好她。

大概因为半夜那么闹腾了一下,隔天苏皖一直睡到十点多才醒。她本想回客栈看一下,可周忱却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说什么是跟沈青和有关的。

他们在一个海边下了车,咸咸的海风刮在脸上,汹涌的海浪似乎永远都不知疲倦地翻滚着。

其实沈青和很少离开家,而他第一次出远门,就是那次跟苏皖一起去长沙。

那天确定了自己对沈青和的心思以后,苏皖其实纠结了很久,在她的理念里,喜欢一个人,就该告诉对方,免得最后因误会而错过。但她又害怕——假如她跟沈青和告白了,沈青和拒绝了怎么办?

虽然……虽然她始终认为,沈青和大抵是跟她怀着一样的心思的……

于是,在沈青和将瓷瓶修好的那个晚上,苏皖拉着他去了橘子洲头。

因为刚好是周六,晚上有烟火盛会,这里的人特别多。苏皖被挤在人群里,手小心地抓着沈青和的手腕,又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慢慢将手往下移,直到十指相扣。

沈青和的脚步顿了下,转头来看她。他的眼眸很淡,在夜灯下泛着一股意味不明的琉璃色。半晌,他说:“阿皖,你这是干什么?”

苏皖依旧低着头,脸热得不行,结结巴巴地说:“很……很明显啊……我……”她吞了吞口水,反问他,“沈青和,你喜欢我吗?”

苏皖望着帐篷顶上那一方透明油布里透出来的星空,心里像有许多白蚁在狠狠啃噬著她。她现在待在白天周忱带她来的那个海边,扎了帐篷,两个人在这边露营。这是她第一次在帐篷里睡觉,有些睡不着,断断续续地又想到了沈青和。

那年在长沙,她跟他表白,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在听到她的问话后,沈青和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周遭人潮熙攘,灯光在他眼底透出一簇簇火苗。他微微低下头,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他说:“你就像我妹妹一样,我当然喜欢你。”

他压低了嗓音,在“妹妹”那两个字上,刻意咬重了音。苏皖一下子就明白,他这是在婉拒自己了。

于是,眼前的湖光山色顿时如海啸山倾一般剧烈地动荡起来。

许是年少的人都这样吧,自尊心碾压过了一切,不愿去见让自己难堪的人,怕被人提醒自己曾有过那么一段不大好看的过往。所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苏皖都没有再去过沈家,有时在门口遇见了,沈叔叔偶尔会问她为什么不继续学金缮了,她只推脱说高三了,学业忙,加之沈青和的大学在别的城市……再后来,苏皖也考到了更远的地方,若非约好,两个人倒真的没怎么再见过面。

直到他去台湾之前。那时刚好是寒假,年初三那晚,下了很大的雪。苏皖坐在巷口看一群小孩子放烟花,一转眼,就看到了沈青和从另一盏路灯下走了过来。听说他今天去参加同学聚会了,大概喝了不少酒,走路有些晃。苏皖心中一动,终究还是在他快撞到柱子上时,伸手去扶了他。未承想,他竟然顺势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

石凳上还有积雪未干,苏皖坐得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来了火:“沈青和你发什么酒疯?”然后,沈青和的声音在欢闹的孩童声里清晰传来。他说:“阿皖,你还喜欢我吗?”

他醉得实在厉害,身子已经撑不住,半倚在苏皖身上,浓浓的酒意在两人之间慢慢涤荡开来。苏皖咬了咬唇,忽然站了起来。沈青和,没反应过来,一下子摔倒在了雪地里。他迷茫地抬起头来,眼里因为醉意蕴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苏皖说:“沈青和,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眼里陡生一阵泪意——当初她跟他表白,他拒绝了她,既然拒绝了,那么大家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他只要别再来招惹她……可他现在这是什么意思?是时隔好几年,忽然发现她还不错,所以打算把扔了的东西再捡回来?世上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不由得压了几分哽咽:“不喜欢了,早就不喜欢了。”她攥了攥拳头,须臾又松开,像是强调什么般再次说道,“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就逃也似的走掉了。

寒风从巷子另一头穿过来,打在她的脸上,透着一股极其生冷的疼。

其实,那天说完以后,她就有些后悔了。只为争一时意气,而让自己有可能错过喜欢的人,实在得不偿失。

于是,第二天她一醒来就去找了沈青和,却被告知他凌晨就坐了飞机去了台湾。她的心猛然一沉,中午时她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临时到那边有事儿而且有些东西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苏皖顿了顿,并没有将自己还喜欢着他这样的话说出口,只说:“你每周给我寄张明信片吧,你慢慢想,我等着你。”

前一晚回去以后,她其实在半夜又去找过沈青和一趟,那时他的酒劲儿全上来了,意识有些不大清楚,却一直在喃喃地说着——

“七岁以前,我一直以为,那么相爱的父亲和母亲会白头到老。没想到感情这东西,终究太脆弱了。”又说,“但是阿皖,我给了自己这么久的时间去判断自己的感情,我发现,我还是没有办法不喜欢你。”

苏皖看着他,不由得有些失笑。

真傻啊。她一直觉得沈青和那么温柔,眼睛像浩瀚的海洋,这样的人,该是能包容这世间的一切的。而他也的确宽厚地接納了许许多多的不完美。可为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就想不通了呢?

苏皖吐了口气,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忽然听到头顶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像是雨点砸在帐篷上。她的脸色一白,听见周忱在外面问她:“你还好吗?”

苏皖拉开帐篷的拉链,侧身让他进来,大概刚刚淋了点儿雨,他的身上晕着一层湿气。

许是在回忆里游曳太久了吧,苏皖忽然想要跟人讲一讲她跟沈青和的那些往事,譬如——

十三岁,她端着一碟糖糕去跟他搭讪,他微笑着问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糖糕时,眼里的星辰点点让她好一阵心悸。

十七岁,她跟他一起在去往长沙,火车上晃晃荡荡的车厢里,他用手臂细心地为她挡去来往的行人,将她纳入一方安稳的天地里。

二十一岁,她刚看完他很久之前发来的一个视频——他坐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说为他拍摄的是一个叫周忱的年轻人。

视频里他慢慢捏起一堆碎了的瓷片,一如他这些年常做的那样——将生漆涂在断层面上,入炉窑烤干,涂胶合漆,黏合填补,打磨,涂红漆,贴金箔……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一般,一样一样做得有条不紊。因为眉眼垂着,他的睫毛便随着眼球的转动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的唇角始终挂着一抹恬淡的笑。

“我曾经看到书里这样评价金缮——用最珍贵的物质修补残缺,用最慎重的态度面对破裂,用最隆重的仪式去接纳生命中的种种不完美。”直到那个瓷碗又变成了苏皖所熟悉的那种蜿蜒着金线的模样,他才缓缓抬起眼睛,“这些年来我修复了无数个物件,到今天,我终于能修复自己的心了。这世上总有不完美发生,但我们该做的,不是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而是将那些伤痕也变成一种美,对不对?

“就像上一辈的人没能因为爱情而得到幸福,那么我们倘若能拥有,就一定要好好珍惜。”

他说完这些,微微压了下唇角,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苏皖注意到,视频结束时,他的耳朵已经悄悄泛了红。

她拿出手机,想打电话过去好好嘲笑他一番,却在抬眼间,陡然看到自己面前开着的电视机里正播出着一大幅他的相片。那个播音员的声音如往日一样好听却清冷,他说,这位来自无锡的年轻人在台湾旅行时,夜间碰见一帮抢劫团伙,为救人而不幸牺牲,享年二十三岁。

那时天光彻底暗了下来,楼下有小贩推着车问楼上是否还像从前一样来两碗馄饨。她想起很久以前,每到晚上,她都以要跟沈叔叔学金缮为由,跑到沈青和的家里,在二楼他的那个小房间里看租来的碟片,每到这时,他总会拿着篮子吊下去,买两碗馄饨上来。

她浑身颤抖着,脑海空白地叫住了那个小贩,却在将篮子吊下去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虚脱般坐了下去,眼泪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在一片混沌的天地里。

二十二岁,她终于鼓起勇气来到台湾,假装他只是普通消失,将他在明信片里提到的那些地方一一走遍。最后在那片不知名的海边,仰面躺在帐篷里,听着雨声,忽然想起他给她写的那些明信片里,有一张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海,他写:一个人在这里搭帐篷,睡到半夜,有人在放烟花,发现身边没有你,忽然觉得人生寂寥。

她于是也在这片海边扎了帐篷,半夜没有人放烟花,上天却布了一场雨。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手心被指甲掐出了血。

是真的不在了。

她将头埋进膝盖里,呜咽低鸣,声音被淹没在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就在不久前,她还在计划着与他的未来,以为这个早已在她的生命里盘踞生根疯狂滋长的人,会与她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伴,直到终老。

但是为什么啊,她的余生明明还有那么长,可哪怕长夜恸哭,哪怕岁月漫漫,哪怕末路穷途,那个曾无数次给予她温暖的人,都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淡淡的凉意里,她望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声潺潺,她想,她大概懂得了他那时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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