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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松 | 绘画就是欺骗

▲M.C.埃舍尔(M. C. Escher,1898-1972),荷兰科学思维版画大师,20世纪画坛中独树一帜的艺术家

作者田 松(本号主编,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责编 许小编 刘小编

《瀑布》

导读

就像很多人听过罗大佑的歌,不知道作者是罗大佑;很多人看过埃舍尔的画,也不知道作者叫埃舍尔。比如上图《瀑布》,早在1980年代就被著名的大众读物《读者文摘》(现在叫《读者》了)用在了中心插页里。这可能是因为,埃舍尔不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画家,他在数学、物理学等科学领域和平面设计、装帧艺术等实用美术领域的名气要比在画界大得多。作为一位艺术家,埃舍尔实在是太奇怪了。让人不由得纳闷儿,他怎么就那么格路,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 ◆ ◆ ◆ ◆

埃舍尔,简单的一生 埃舍尔的全名叫毛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Maurites Cornelis Escher),对于中国人来说,这个名字实在是太长了,不过,为了表示对人家的尊重,至少得把全名认认真真地写出来一次,以后我们就可以直接说埃舍尔了。埃舍尔出生于1898年,离现在隔着一个20世纪!埃舍尔是家里的小儿子,非常受宠。他的出生地是荷兰北部的一个名叫吕伐登(Leeuwarden)的小城,5岁时,全家搬到了荷兰东部的阿纳姆(Arnhem),在那里上了高中。埃舍尔不喜欢学校,不知道是因为课程不好才不喜欢学校,还是因为不喜欢学校才课程不好。反正埃舍尔觉得学校的日子跟恶梦一样,只有每周两个小时艺术课能让这个未来的大艺术家开心一点。

埃舍尔的老爸是个水利工程师,他觉得一个人应该接受一些扎实的科学训练,但又不想强迫儿子放弃他的艺术爱好。于是他想了一个折中的主意:让埃舍尔去学建筑!于是埃舍尔在1919年去了荷兰东部的哈勒姆(Haarlem),就读于建筑与艺术装饰学院。看起来荷兰这个国家不大,我们刚说了两段,埃舍尔就从北部搬到西部又到了东部。哈勒姆离阿姆斯特丹不远,是一个工业城市,估计它的著名之处更惹人喜欢——哈勒姆是著名的郁金香集散地!这个充满花香的城市为我们未来的大师提供了成长的平台。当埃舍尔遇到了版画教师塞谬尔·吉西农·德·梅斯基塔(Samuel Jesserun de Mesquita),他的好运就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版画可是埃舍尔在中学时就很着迷的东东,他决定放弃建筑,改学版画。老埃舍尔虽然不大情愿,也勉强同意了。

这是一次成功的改行。从此,埃舍尔勤学苦练,在版画的田野里勇猛精进、刻苦耕耘。当然,如果不是因为埃舍尔日后成了大名,他当时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个因为平凡而勤奋的普通学生而已,实在是不起眼,太不起眼了。他的老师们曾这样的评价它:“……这个年轻人过于拘谨,过于墨守成规,太缺乏感觉和灵性,太没有艺术家气质。”白纸黑字写在了学校的通知书上,不知道他老爸怎么想:叫你学科学,你偏学艺术?这一段没有记载,我也就不瞎猜了。不过今天看来,这段鉴定正好可以说明,埃舍尔脑袋里想的东东和别的艺术家根本不一样!我们完全可以把他当时的平凡解释成别的,比如大智若愚之类。从留存下来的埃舍尔当时的作品我们也可以说,这个年轻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有自闭症一样。实际上,终其一生,埃舍尔与他同时代的艺术家几乎都没有什么交流,对于波诡云谲的各种艺术潮流也毫不动心。

埃舍尔跟着德梅斯基塔,练就了深厚的基本功。他的木刻技术在学生时代就已经出类拔萃,锋芒初现。德梅斯基塔很满意,认为他可以独当一面了。但技术熟练只是表明你能创作什么;而要成为艺术家,则要看你创作了什么。后来的作品表明,埃舍尔之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正是建立在精湛的技术之上的。要是拍部电影,可以叫从匠人到巨匠。

1922年春天,埃舍尔走出校园,开动了他的艺术之旅,用画家的术语叫做外出写生。中国人讲见多识广,见多才能识广,所以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文人边走边写,画家边走边画。埃舍尔离开了哈勒姆,来到了意大利,从中部到南部,在地中海周围转了个够。到了年底,就蹲在意大利锡耶纳(Siena)的一家小旅店里制作版画,一直到第二年春天。这是他第一批表现意大利风景的作品。就在这家小旅店,他遇到了耶塔·乌米克(Jetta Umiker),那位一年后与之成婚的瑞士姑娘。婚后,他随耶塔一家搬到了罗马。

埃舍尔属于大名晚成的那一种,直到1950年代,才从他的作品中获得了回报。而他的老父亲已经在1939年去世了,享年96岁。就在此前一年,埃舍尔完成了版画《昼与夜》(Day and Night),这幅作品包含了平面的周期镶嵌、变形、对称、二维到三维的转变等多重因素,是埃舍尔思想的一个整合。老埃舍尔虽然看到了这幅画,却没有来得及看到这幅画为他的儿子带来的荣誉。

这是一位宽容的慈祥的父亲,如果没有他,埃舍尔将不得不要花费很多时间去解决生存问题,而不能无所顾忌地在自己世界中跋涉了。

到了1935年,埃舍尔终于不能容忍意大利纳粹喧嚣的政治气候,举家迁往瑞士。但是埃舍尔又不喜欢瑞士的自然气候,常常感到郁闷。一天夜里,埃舍尔仿佛听到了大海的声音,却原来是耶塔在梳头。这个奇怪的联想唤醒了埃舍尔的旅行欲。第二天,他就给一家叫做亚得里亚的航运公司(Compagna Adria)写信,提了一个奇怪的建议:公司允许他和耶塔搭乘该公司的货轮旅行,他把沿途创作的48幅版画送给公司,具体来说,是12种版画,每种印4份。回溯起来,当时这家公司没人知道埃舍尔是谁,甚至管理层中可能也没有人对版画有兴趣。然而,更加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同意了——我对这件事的解释是,人家就当是做了次希望工程,资助一回艺术家,画给不给,给多少,可能人家也不在乎。不过,如果亚得里亚公司保存着48幅中的任意一幅,都将获得远远超出两个人船票的价值。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如果有一个贫穷的艺术家拿着你看不懂的画寻求帮助,你不要拒绝,但要记住留几张画。

在这次旅行中,他们去了西班牙的阿尔汗布拉宫(Alhambra),一座12世纪的摩尔建筑。由于摩尔人反对形象崇拜,所以在他们的壁画上看不到任何具体的形象。摩尔艺术家的聪明才智全用到图案自身的丰富变化上去了。埃舍尔与耶塔一起,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研究这些图案,做了大量临摹。这些图案为埃舍尔日后的周期性空间填充的探索打下了基础。

1937年,埃舍尔全家迁往比利时。1941年1月,回到荷兰。尽管荷兰的气候也不能让埃舍尔满意,大部分时候冰冷潮湿,很少阳光,但正是在他的故乡,埃舍尔的艺术天才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一幅一幅打着埃舍尔独特印迹的作品喷薄而出。

1970年,埃舍尔搬到了荷兰北部一家养老院,于1972年3月27日在那里去世。

埃舍尔的艺术

埃舍尔的绘画很容易让人着迷,它虽然不表达什么感情,但是却能吸引观众的理性。仿佛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里面蕴藏着无穷的秘密。“埃舍尔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幅画?仿佛我有幸窥见了一条有着复杂图案的地毯正面,而这种图案本身就会使人追问:'地毯的反面是什么样的呢?它们是如何编织在一起的呢?’”由于每天都要面对单位大厅里的《高与低》,布鲁诺·恩斯特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为此,恩斯特曾经在连续一年的时间里,每周拜访埃舍尔,与埃舍尔进行了大量的访谈,并亲眼目睹了埃舍尔几件作品的创作过程,写下了一部埃舍尔评传《魔镜——埃舍尔的不可能世界》。这部作品得到了埃舍尔本人的认可。本文的主要资料都来自这本书。

恩斯特说:“如果我们把他自由创作的第一幅到最后一幅排列起来,就会看到,他所进行的是一次发现之旅,而每一幅作品都是一个发现的记录。为了对他的工作有一个透彻的了解,我们不仅要仔细分析他的每一幅作品,而且要把七十幅作品作为一个整体,作为埃舍尔发现之旅的航海日志来读。”

埃舍尔为什么要制作这样的作品,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前面说过,埃舍尔生前和同行很少交流,对于二十世纪风起云涌才人代出的现代艺术也仿佛视而不见,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恩斯特为我们提供了回溯,归纳、总结、建构埃舍尔思想历程的基本材料。

埃舍尔首先是一位思想家,他表达思想的手段不是用文字,而是用绘画。埃舍尔注意到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我们的现实空间是三维的,而所有的平面艺术都是二维的。我们看一幅风景画,仿佛看到了真实的三维的风景,但是这幅画本身却是二维的。这好象什么也没有说,是呀,就是这样啊,要不然怎么叫画呢?但是埃舍尔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为什么我们可以在一个二维的画布上看到三维的景象?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按照格式塔心理学的解释,这是人类思维的格式塔效应——没说一样。总而言之,我们看到画面上一个杯子,会自然而言地把它与现实中的杯子联系起来。或者说,这个二维的杯子代表了画家所画的那个真实的三维的杯子,所以我们能够把这个二维的杯子想象成一个三维的现实空间中的杯子。好了,接着说。如果我画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杯子,比如它的形状颜色和花纹都是我想象出来的,那么,通过这个二维的杯子,你是否也可以把它想象成为现实空间中存在的某一个杯子?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过,埃舍尔想要说的是,你看到的那个二维的杯子,其实只是一幅画,而不是杯子。所以埃舍尔说,绘画就是欺骗!画技就是骗术。

这件事别的艺术家也琢磨过。比如著名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雷内·马格里特就画过这样的画,画面是一只烟斗,下面的文字却写道:“这不是烟斗。”因为这是一幅画。

不过,埃舍尔却走得更远。他认为,在现实的三维世界和它的二维平面表达之间,存在着一个矛盾,或者说存在着某种张力。二维和三维并不能构成准确的一一对应,我在二维空间中所画的,只能是三维现实空间中实际物体的一部分,而我们的大脑是通过这个部分想象其完整的情形的。既然我可以把画布上一个不存在的物体想象成为三维空间中可能存在的物体,那么,我是否有可能在画布上制造一个看似三维但在现实三维空间中又不可能存在的物体呢?

埃舍尔终其一生,都在挖掘、探索、扩展平面表达的可能性。

1,二维还是三维

在二维三维之间,存在着天然的矛盾。埃舍尔制作了很多这样的画:看起来是个三维图形,但是他却偏偏要告诉你,其实这是二维的。比如这一幅(1):

(1)

(2)

你看到的明明是三个球:最上面是一个完整的球,中间是一个半球,最下面是一个扁球。这幅画的标题也是《三个球》,但埃舍尔却说,为什么你一定要把它看成三个立体的球呢?它为什么不能是三个平面的画着网格的盘子呢?就像图(2)那样?三个平面的圆盘,上面画着网格。第一个盘立着,第二在中间折了一下,第三个平铺在地上。

在这两幅图中,左面是埃舍尔最终完成的作品,右边是埃舍尔所要表达东西。埃舍尔的意思是说,如果我要表达图(2),我可以把他画成(1),只要转到(2)的右侧去看,自然就是(1)的样子,但是,如果不是特意告诉你,你从(1)中根本看不出来(2)。甚至在我告诉你之后,你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把它们看成三个球。所以说:绘画就是欺骗!

(2)是埃舍尔的研究图,一般的观众看不到,也就无法理解埃舍尔的本意。这样一来,埃舍尔有的画显得神秘莫测,而有些画又显得平淡无奇。就拿这一幅来说,恐怕很多人会认为这不过一幅普通的三个球的素描。

埃舍尔的很多作品都有这类研究图,有时为了一幅画要做很多,就像往河里扔出一块块石头,垫着它们过河。这些留存下来的研究图使我们可以看到,埃舍尔在细节上是怎样的一丝不苟,也我们可以深入了解,埃舍尔究竟在想些什么。

龙(1)

在这幅《龙》(1)中,埃舍尔把二维与三维在同一幅画中表现出来,使二维平面与三维现实之间矛盾冲突更加激烈。

粗看起来,这是一个三维的立体的龙,它的立体效果如此逼真,以至于我们无法不接受这种“欺骗”。但是,龙的身上却有两个切口,龙的头从一个切口伸出来,尾巴从另一个切口伸出来,叼在嘴里。这两个切口完全不是一个立体的龙所应该有的。埃舍尔真正想要画的是什么呢?他要画的其实是这个:龙(2)

龙(35)

这是一只平面的纸龙。埃舍尔在龙的身上切了两个口,然后把龙头从AB口伸进去,龙尾从CD口伸进去,再把龙尾放在龙嘴里,这样一个操作的结果,就是(1)。我们在(1)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龙的翅膀上还有两道纸片才有的折痕。怎么样,高吧?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埃舍尔在这里表达了一种复杂的理念:

你初看起来,是一个立体的龙。但是这个立体的龙有很多破绽能让你看出来,它其实是一个平面的龙。你看到的是一个平面的龙经过折叠之后的结果。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因为这个平面的纸龙的折叠只有在三维空间中才能实现,而这个在三维空间中才能实现的折叠操作,又被埃舍尔表现在二维的版画中!

怎么样,绕糊涂没有?《多利安柱》也是一幅这样的作品,大家看看,能不能绕明白。

《多利安柱》

有很长一段时间,埃舍尔沉迷在这种维度变换的游戏中。看这幅《蜥蜴》:

《蜥蜴》

画板上的一只蜥蜴从纸面上爬出来,获得了三维的形象,它爬上一本书,经过一个纸板搭的桥,爬上一个正十二面体,到达了它本次探险的顶峰,然后跃进铜钵,又回到画板,钻进平面周期填充的蜥蜴群中。

这种维度的转化到后来埃舍尔已经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了,不经意中就会在某个表现其它主题的地方路出来。比如前面说的《昼与夜》就是一例。

2,平面上的探索:周期性平面填充

平面周期填充是埃舍尔在学生时代就迷恋的一种游戏。那时谁也想不到,把游戏玩精了,就成了大师了。不过以埃舍尔的性情,他做游戏的时候恐怕也是一板一眼的。普通的绘画作品总是以某一个具体的事物作为描绘的对象,对象之外的部分是背景,这与我们日常的视觉经验是一致的。但是埃舍尔却制作了两组甚至多组对象,让他们互为背景。这种一组图案互为背景的情况在视觉心理学图示中经常可以看到,比如这一幅,它是一个花瓶,还是两张人脸的剪影?

在下面埃舍尔这幅作品中,很多奇形怪状的物体填满了整个画面,每一个具体的对象都以其它对象为背景。这种镶嵌画的游戏在很多民间艺术中都可能看到。而埃舍尔还琢磨了一些别的。

埃舍尔试图用两个或者多个具体形象填充整个画面。比如这幅学生时代的作品《八个头》中:

《八个头》

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图案可以不断地重复下去,把整个平面填满。事实上,这幅画就是用一块刻版反复印刷制成的。图案的周期排列必然涉及到某种对称性,《八个头》采用的是简单的平移对称。此外,还有旋转对称、反射对称以及它们的各种组合。数学家对此做过严格的分析,认为一共有17种可能。而埃舍尔竟然独立发现了全部17种可能性,并将它们用画面表达出来。埃舍尔甚至还有超出数学家的发现,那就是,他利用了色彩。而这一点,在1956以前的科学文献中从来没有出现过。

由于埃舍尔的画经常显得很科学,就有人牵强附会,说他有很高的数学修养。其实埃舍尔连高中的数学程度都达不到。

在这幅《天使与魔鬼》中,存在着三种对称性,旋转对称,镜射对称,还有一种连数学家也不常遇到的对称性——滑移反射对称。

《天使与魔鬼》

下面是埃舍尔创作的部分周期性平面填充作品。注意其中有色彩在对称性中起作用的图案。

未完待续.......(本文原连载于《幻想》2004年第一、二、三期)

推荐文献 :《魔镜——埃舍尔的不可能世界》,布律诺·恩斯特著,田松、王蓓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2年。(本文中的引文均出自该书)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侯世达著,郭维德等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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