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江里湖裡的江湖裡。

这世界上，令人一眼钟情的地方有许多，武汉，大概很难算在其中。

说是九省通衢，说是国之中央，这是武汉无可比拟的天赋，或也是武汉很难挣脱的“封印”——天生注定要被许多人路过的地方，好像很难有什么特质，能够叫人一见倾心，登刻决定再也不走了。

也因此，细数起武汉种种不那么宜人之处，天南海北的人往往皆有耳闻，比方七八月里毫不留情的高温，比方汛期时动辄淹没的街道，比方老弄堂里流露出来的老旧与破败，比方这里的人习惯性扬起的嗓门......

但如果，如果一个人花了许多时间在这里。

那么以上种种不喜、不懂、不习惯，大约会被滔滔长江携走大半，再叫灵动的湖水彻彻底底澄洗干净，澄洗出一颗“除了我，谁也不能说武汉不好”的心来。

如果你不信，那或许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江湖。

图 | 徐阿祖呗

在这里有人以前，就先有江湖了。

一笔长江，浩浩汤汤自宜昌奔涌而出，穿过虎牙山，涌过荆门山河谷，漫盖苍茫楚地，泥沙淤积，犹如江水泼墨成湖，云梦大泽，这般显露出眉眼来。

然后，这里有了人，有了镇，有了黄鹤楼。

图 | 徐阿祖呗

即便如今的武汉人大多不会积极建议游客前往黄鹤楼，但提武汉不提黄鹤楼，长江若有灵，大概会发怒。

一条江水寂寞地奔腾千年，这千年里，只有这座金瓦翘檐的楼，如同一只眺望的鹤，同样孤独地凝视着它。

这世上一切都在变，黄鹤楼几度倾圯，遇火，反复修葺，但因为长江还是那条长江，所以黄鹤楼，就还是那座黄鹤楼。一条流动的江，让一座孤独的楼，有了永恒的灵魂。

图 | 徐阿祖呗

黄鹤楼孤独，恰恰因为它总在热闹里。

它迎接过文学史上永远不灭的那些名字，崔颢呼来李白，李白邀来孟浩然，紧跟着，王维、贾岛、杜牧、白居易、刘禹锡、陆游......他们追慕黄鹤楼而来，在烟波浩渺的云梦泽里，留下诗情与梦火。

它迎接过四面八方来客，军士商贾，平民百姓，游必于是，宴必于是。乃至后来，这里因做水路枢纽，承做通商口岸，各路文化皆来熏染，天长日久，来者不拒。

它见证过最好的时代，也经历过最坏的时代。即便昔人已乘黄鹤去，但“气吞云梦”那块匾仍笃定地悬在黄鹤楼的正门，不疑、不虑，不语、不言。

图 | 徐阿祖呗

时至今日，每个站在黄鹤楼上的人，大约都会静止那么几分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该作何慨叹，只是任由飒飒的江风将远道而来的衣袂掀出自由的形状——这江风，也曾经这样摇动过李白的思绪吧。

所有人来了又走，有的人走了又回来，只有这江风从未变过。你想，这就是武汉了，虽不知如何形容，但只要被这样的江风吹拂过，那么从此以后不管去到哪里，你都会与它同在。

因为武汉，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一席盛宴，居庙堂之高，则为达官显贵风雅，处江湖之远，则有市井热辣澎湃。

这件事，大约需从五百年前说起，古老的汉江一声怒号，将汉阳一分为二，劈出一个汉口，汉水在龟山脚下与长江会晤，曾经两城夹江的局势改换为三镇鼎立。

汉口居北，是商业大镇，尤其开阜之后，汉口亮霓虹，起高楼，处处笙歌，好不热闹；对面的汉阳则专注工业，老厂遍地；长江对面的武昌以文化兴盛，几乎可以说，武昌就是一个巨大的大学城。

图 | 任醒醒_

大桥一座接一座地横亘在长江上，如同书页的脊，把这三片丰富的纸页扯在一起，把星罗棋布的湖默默地贯通一气，字里行间写着四季风景，写着人情故事，写着夜市里的烟火，江边的欢歌，写着轮渡上拥挤的人潮，还有毕业季的眼泪......

武汉是这样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生命力永不匮竭的样子。有时候，你看一个武汉人，仿佛看到石砖缝里竭力生长的草，即便被骄阳曝晒，坚决不会低头。

图 | 徐阿祖呗

大江大湖大武汉，最初是谁说的呢？记不得了。武汉太大，大到仿佛可以容纳一切，于是你没有办法责怪它有时不那么细腻，有时过分粗犷——琐碎世俗，热辣真实，市井鲜活，该当如此。

江湖儿女，自然心怀大义，如行云流水，不踟蹰，不拘泥。

江湖儿女，有江湖儿女自己的诗和远方。

说是远方，却也不远，就在这城市里，不必走到郊区野外去。每个晴天的日落时分沐浴晚霞的人，大概都会在心里，把武汉默默地，再爱一遍。

图 | 徐阿祖呗

武汉有许多看日落的好地方，汉口江滩边，二妃山山顶，南湖大桥上，还有东湖边。

湖与日落，大约是天生一对。武汉大大小小的湖如同棋子落在平原中，湖边绿植郁郁葱葱，有垂钓的老人，有并肩而行的恋人，有初生懵懂的娃娃，晚霞染下来，人也成了风景。

武汉人喜欢湖，若是好天气，则越到黄昏，湖边人越多。你去东湖东路磨山桥到落雁路那一段看，湖边的石头上几乎长满了人，可坐在其中，却不觉得聒噪，被这样的晚风拂着，只觉得安静又柔软，看着落日的光在粼粼的湖面上漾出金子的样子，心里会咕嘟咕嘟冒出许多惬意和甘愿。

图 | 徐阿祖呗

或许你会想，日落而已，纵然很美，武汉的却又有什么稀奇？

我说不上来武汉的日落有什么稀奇，但如果你曾在东湖边看过那么一场，大概会同我一样，情深义重地感叹，原来再粗粝的城市，也有这样温柔的晚霞和微风啊。

即便手中无酒，也悄悄醉了，微醺着，敬一敬今天吧。

图 | 徐阿祖呗

或许是武汉这座城市的性格张力之所在吧。越是人潮汹涌的江湖，越滋长生生不息的浪漫。

那么，武汉的浪漫，该有几分，属于珞珈山呢？

或者说，该有几分，属于武汉大学？

图 | 武大男明星

没有人会否认武大的浪漫，尤其樱花盛开时，偌大的校园瞬时游人如织，“珞珈山民”平日里走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教室，在樱花季会拖延至半小时后——虽然傲娇的武大学子嘴上常常嫌弃，但打开相册，谁的手机里没有几张樱花烂漫的校园？

幸好还有秋天。武大的秋天，最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被时光亲吻过的气质来。

当阳光一寸一寸抚过灰色花岗岩暗绿屋顶的老建筑，当树影远远地映在老斋舍的拱门之上，当细雨无声氤氲了梅操，当九月的彼岸花开遍情人坡，当珞珈山上的树一层层染上秋色——你会恍惚，恍惚今夕何夕，曾经在胸膛里跳跃过的少年梦想，会在这个地方突然调头回来，叩问你是否仍记得。

图 | 武大男明星

武大的浪漫，更多出自一种内敛，以及内敛下暗涌的疏狂。

你越了解它，就越觉得，樱花，樱花实在算不得什么，这里总有许多细微的线索，在有意无意地提醒着，是，我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学校，我欣然期待任何新鲜的故事，也有足以承载一切未知的能力。

珞珈，是闻一多取的名字。珞，指坚硬的玉石，珈，是古代华贵的饰品，时任武大文学院院长的闻一多先生用“珞珈”二字形容这座山的秀丽，又何尝不是在用这两个字来形容武大的质地？

图 | 武大男明星

看不够的凌波门湖光，阅不尽的珞珈山黛色。每个人心里都有偏爱，在珞珈少年的心里，这就是中国最美的校园。

她当得起这个“最”。

如果说，城市是一个容器，那么武汉的容量，大概是很惊人的吧。

可以同时允纳相反的气质在这里同生共长，可以拥有最极致与最热烈的一切。这座城市，在江边，在湖里，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个城市能有武汉这般天生符合“江湖”二字，武汉的江湖气质，又是这大江大湖养育出来的，一脸天经地义，不容辩驳。

图 | 徐阿祖呗

在这里，你会不自觉地思考，一条江水，许多湖泊，之于人的意义。

就像北京人习惯说东南西北，武汉人的坐标系是长江，倘若有人问路，方向常常是“往上走”或“往下走”，指尖顺着江水的方向一指，日子便也随着江水无拘而肆意起来。

这里的人出了名的急脾气，早饭常常端在手里边走边吃，两分钟也不肯坐下，却又赋予了这项日常活动一个极为郑重的名字，“过早”，如同过一个周期仅二十四小时的微型节日。

他们这么着急，却又不肯落下一点点生活的乐趣。每年夏天都有人乐此不疲地横渡长江，武大的凌波门外戏水的人们逍遥快意，他们带着跳板，呼朋唤友——玩水去！

图 | 徐阿祖呗

那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染力。曾在哪里看到，有武汉伢子长大后离开武汉，舍不得退家乡群，群里有许多游泳的大爷，每当自己害怕彷徨时，点开群里的语音，就会听见熟悉而粗犷的乡音在嚷：“冇得莫斯怕得，跟到我，迎到浪，往高头游撒！几好玩哦！”

他说，武汉人的嗓门真的很大，大到能穿越千水万山，仍陪在我身边。

图 | 徐阿祖呗

这是武汉，永远沸腾着的，永远奔涌着的，在江边，在湖里的，武汉。

就像武汉漫行书店里那行令人瞩目的标语“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一样，武汉亦无数次置于风暴之中，书店里另一处标语，大概是无数平凡而热血的武汉人面对风暴时的回答——

“你怕什么呢？我永不冷漠。”

文字 | 湃耳

-特别鸣谢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