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莹
许多人物的许多故事发生在上海，他们的事迹就成为电影素材。上海也就跟着出现在许多电影里。隔着年代望过去。阮玲玉是个典型——漂亮女人，戏子，情感丰富，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上世纪九十年代，拍电影《阮玲玉》，其中一场戏，是在巨鹿路675号上海市作家协会小楼底层大厅里拍的，我在上面的办公室上班，在大阳台上望下去，看到最多的，是张曼玉的头顶心，她让人端张椅子在花园里，坐定，人说在“培养感情”。就对张曼玉的头顶心记忆深刻。《阮玲玉》让张曼玉奠定了“影后”地位，也奠定了她在我心目中的上海女人的地位。从此以后，上班的日子，从大阳台上望下去，眼前总会浮现张曼玉的头顶心。一直到她与梁朝伟出演《花样年华》，感觉这一回上海女人张曼玉是真正的离开上海，到香港去了。
电影《阮玲玉》（1991）剧照
香港人拍上海题材的电影，晓得其中的婉约微妙复杂的调和，对上海的街景、建筑珍惜倍至，以至道具里人物的衣着、面料、小食、车辆、碗盏、筷子等都用得恰到好处。《半生缘》里的三十年代上海，全看出来了，还看出“曼桢也在这爿厂里做事，她的写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好几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是并没有印象。”
电影《乌鸦与麻雀》（1949）剧照
外滩是个永恒。电影里的老上海、新上海，都有外滩。早在1949年拍摄的故事片《乌鸦与麻雀》，赵丹演小市民“轧金子”，就是外滩汇丰银行门口的镜头。还有许多象征上海的空镜头，摇过外滩，黄浦江，苏州河，《战上海》《黄浦江的故事》《春满人间》《万紫千红总是春》《火红的年代》《战船台》《快乐的单身汗》等等。海关大楼的钟，几乎是个“电影明星”了，不同的角度，由下往上仰视，晨曦里或夕阳下，都是一种镜头语言；那钟声也随着不同的年代变化着不同的声音，一度就有《东方红》的乐曲。上海外滩，连同十六铺码头，几乎是上海的一个符号。人物在这里出现，也包括在十六铺码头上船下船的。电影导演习惯在上海的电影里，需要一个极清静的时候，那要在某个雨后的夜半，那时外滩有更独到的魅力，也是最迷人的。十六铺也安静下来。人伏在栏杆上，看到的江面是平静的，像有更深的含义，间或，钟声划破夜空。
上海外滩
1923年上海外滩汇丰银行照片
现在再拍旧上海，用外滩的外景，一些新建筑挤了进来，最早在镜头里出现的新楼，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造的华东电管局大楼，在外滩背后，楼顶比较奇特，一不当心，就“穿帮”。到了有东方明珠以后，镜头开始逐渐朝向对面的浦东，连同国际会议中心，还有某楼顶上的日本电器广告，让人记牢一辈子。
上海大厦连同脚下的外白渡桥，对过的浦江饭店，也是个常用的外景，《春满人间》里冯笑扮演的电台记者，骑着摩托车外出采访，过了南京路国际饭店，就到了外白渡桥上；反正，当时上海的两大高度——国际饭店和上海大厦，一个也不能少。一直到边上出现吴淞路闸桥，就煞了风景。现在，吴淞路闸桥拆了，也没有老底子的样子。
国际饭店旧影
上海大厦旧影
外滩边上的一条小马路——滇池路，小而宁静，在高楼大厦底下，很能衬托出这个城市的健康或不健康。像上海都市文化的剪影，总是隐蔽在和平饭店下面。电影在这样的上海戏剧气氛里，可以是黑帮枪战，也可以是中共地下党活动。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就主要在这一带活动。滇池路的交叉路是圆明园路，全是老房子，《舞台姐妹》里的谢芳在这里拍过电影，拍了大半天，放出来看只有几秒钟，谢芳在这里看到革命者游行，很激动，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电影《舞台姐妹》剧照
圆明园路从那一头出去，就是乍浦路桥，这桥的两侧，老建筑基本保留着，近处是“曙光”剧场，中景是侧面的上海大厦，那边是邮电大楼，远景是河滨大楼；苏州河在底下流淌，水从清纯变为黑臭，再从黑臭变清，其间经历大半个世纪，老的“曙光”剧场如今还在，见证着电影里的上海。它的正门偏离桥面，所以，只要在侧面的墙上竖一块三十年代好莱坞电影广告，再贴一些诸如“美丽”牌香烟的招牌，就可以开拍了。斯皮尔伯格的《太阳帝国》，我亲眼看到在这里拍外景。
美丽牌香烟广告画
电影里的南京路，总归会跟老板、地下党有关，要么就是乡下人到上海。有轨电车和黄包车混在里面，感觉那是真正的南京路；自从成了步行街，电影不拍了，场地费太贵。想想当年曾经出现频率最高的电影，是《霓虹灯下的哨兵》，这部电影的别名，就应该是“南京路上好八连”。
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剧照
电影镜头继续升起，摇向一个历史的高点，看到上海一个很壮阔的景观。那曾经是上海的主题。工业和工人凸现在这个主题之上，他们属于正宗上海本土，有别于张曼玉；这是上海师傅，要养活儿女子孙，教会徒子徒孙。电影里的师傅总是有了一把年纪，就曾经是上影演员张伐、娄际成、茂路们的活儿；感受是沉重的。看着他们一点一点老下来，沉下去，露出了真迹。有一回于洋在《火红的年代》里串了一把，他们都会在阳光照耀下的上海，用自己的大手托住阳光，这上海的璀璨，就全在师傅的手心里了。
电影《火红的年代》剧照
工业题材的故事片当然会有许多工厂的外景。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经常会听到有人叫起来：“这是阿拉车间。”这样的外景地不具有共识，表达的是个人的视野和眼光。所以，一些真正极具上海日常生活地域特色的外景地，被导演发现，也被上海观众在电影里发现。感觉是真正的近了。印象深刻的是，看到过杨树浦的定海桥，乌镇北路菜场和救火会，光明村，四明里，以及《大桥下面》里的三官堂桥集市，《苏州河》里苏州河的水面、沿岸北苏州路、南苏州路的旧仓库。
三官堂桥禽蛋市场旧影
老北站附近的共和新路旱桥，是五十年代市政建设的标志性建筑，是上海最早的城市立体交通设施。在这之前，还有大统路老旱桥，只走人不走车，桥面上装着铁网罩，不让人丢杂物下去。看上去像铁笼子。新旱桥和老旱桥周围，集聚着上海典型民居和各种集市，著名的是工人新村番瓜弄，还有蟋蟀市场。电影里常常看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漕溪北路上海电影制片厂对面造起几栋高层住宅，成为那时候的电影最常见的外景，“万体馆”也在那时候成名。
1996年漕溪北路旧影
电影里的上海工人形形色色，令人怀念。像师傅的饭碗——上海人的饭碗。有一种触手的温暖，是可感可知的，联系着温饱；还有一种肌肤之亲，触心触肺。师傅的形象感人至深，来自于上海日常生活场景，是一点一点的积攒，无数细碎的片段，在电影里组合起上海的家底，和这个城市的一家一当，还有上海人民的内心。
来源：“收获”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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