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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生 | ​东边日出西边雨(小说)



东边日出西边雨
文|张家生
 
四月中旬的一天早晨,林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从大洋彼岸的国度打过来的。电话里说,他飞机票已经买了,近两天到家。他说他这次是带着他的上大学的孙子回来的,在家准备停留两天,然后动身前往洛阳看看牡丹。最后电话里顿了一下,似乎有求于林,说:林,那本书画冊是否能叫我带上,我好平时揣摩欣赏?
那本书画冊林知道,是二零一五年X市文化局集全市书画好爱者的作品,足足有一指厚的一本书。林似乎也顿了一下,不过对方从电话里听不出来:那一一那好。
打电话的是林的表哥星,是舅爷家的孙子,星一辈子行医,退休后,随儿子到了大洋彼岸的国度居住。不过星生于斯,长于斯,工作于斯,他恋家呀。他说刚到那里不适应,住几年了,还是不适应,做梦梦到家,家乡的河水是那样的清澈,一波一波的涟漪波及到岸边的青草里,青草里开的红的、白的、紫的野花,在微风中点头。这些花映在水里,梦幻般的美丽。梦到还在家乡的河里踩水、撑船(仰脸浮在水上,两脚不停的向面蹬去。)、打水仗、水中捉迷藏,摸鱼,掏螃蟹;梦到在家乡的树下,摇着大蒲扇乘凉,在树下喝茶。南风吹来家乡土地上散发的特有的气味,送来麦花淡淡的芳香。他说他在那里,看的电视还是祖国的电视,中央电视台和河南梨园春是星常看的。吃的还是红薯、玉米糁、面条。林问星红薯、玉米糁那里也能买到?星说:能买。那里开有华人商店,商店里中国的东西应有尽有。要买,跑的要远点,远点不怕,只要能吃到家乡的东西,就时时刻刻就有了家乡的感觉。
星每年都要回来一趟,住上十数天,探探亲,访访友,林这里是星必来之地。星大林十余岁,林在教育上工作,两人都爱好文学,喜欢书画,两人见面,天地海阔,古今中外,无所不谈。
大前年也是这个时间,星回来探亲,在林家里逗留了两天。林家里房子宽敞,专一设了书房。林的书房是星每次回来必看的地方,看林一年来又置了哪些书,学习了哪些东西。林的书橱里放置了一本《X市古今八景书法绘画诗词摄影剪纸大赛获奖作品集》,星一眼就看到了,从书橱里取下来,坐在书桌边翻看起来。林给星倒的茶凉了倒,倒了添,星都没喝上一口。把戴着高度近视的眼镜取下来边擦,边不住地赞叹:这本书真好,难得,难得! 
星又细细地又翻阅一遍,抬头问林:你说,这众多的书法作品里边,数哪位作者的书法作品最好?林当然知道。这本书自打拿到手,林就爱不释手,他叹服入选作者们的作品,他更叹服董小娜真、草、隶、篆四体书写的深厚功底。林真想不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这个温柔姑娘,大学毕业后分在市财政这么好的单位工作,在书法上还有这么深的造就。对董小娜书法的偏爱,那是林的一私之见,不能代表别人也是这么认为。林没有回答星,笑笑说:我在这方面不专业,我看入选的作品都好,都比我写的好。
林说的是实话,自己对书画只是喜欢,早年也曾临帖练习过,只是后来因为种种情况,不得不中断下来,一中断就这么一晃到了老景。林总结自己这一辈子是:徒有临渊羡鱼之愿望,没有退而结网之实践。
林这样说的目的是让星对这些入选作品说出他自己的看法。星是中国书画协会会员,在书法方面有很高的造诣,林不敢在星面前妄说,星也知道林的意思,说:你让我说我就说,你看董小娜的这几幅作品咋样?
林心里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林有意问下去:你说说董小娜这几幅作品具体好在哪些地方?
星看了看林,端起茶杯要喝,林急忙说慢,夺过茶杯,添上热茶,星呷上一口,谦虚地说道:在书法上我也是个刚入门的小学生,对董小娜的这几幅作品,我真也不敢妄加评论,既然你非要我说,我就不知深浅的说上几句,说的不对,等于我没说好吗?
林说:表哥外挎子还不少哩。
那我就说了:
从董小娜真、草、隶、篆这几幅作品来看,古人也只有这样,在我眼中,今人也没有出其右者。你看她写的欧体,方圆兼施,以方为主,点画劲挺,笔力凝聚。既欹侧险峻,又严谨工整。欹侧中保持稳健,紧凑中不失疏朗。草体,笔酣墨饱,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一笔而下,观之若脫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又如蛟龙飞天,流转腾挪,来自空无,又归于空旷。她写的隶体,圆劲有力,方圆端庄,稳健厚重,方中见圆,饶有筋骨,饱满取势。篆字呢,不以重心欹侧取势,不以左紧右松取妍,结构严紧,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
林暗暗称许,真不亏书法大家,句句点评到位。林告诉星,董小娜学书法,每天坚持练习四个小时,早晨五点就起床练笔两个小时,晚上再练习二个小时。她主要临的是欧帖,早年买的一本欧体字帖,都翻卷得不成样子了,她还在练习。她写字先临帖,再默写,每一次默写完,都要再拿原字帖上的字比对。那本字帖她默写二百多遍了,外行人都说她写的字都沒说了,她说每默写一遍,都有一遍的提高。
星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记者采访她,报纸上报道的。
 那她是哪儿的?
 不远。
 你知道?
 知道。
 能不能给引荐下,我拜访下她?
 这。
 这怎么这?
 你知道这是谁吗?
 是谁?
 我表姐的闺女。
 你表姐?
 你忘记了,我表姐兰呢。
 兰!
星拿书的手震动了一下。
兰一一兰过的好吗!?
这怎么说呢,二十年前表姐夫死了,表姐吃尽了苦,供闺女上了大学,现在咱们本市工作。表姐年岁大了,跟着闺女住在城里。
你表姐身体还好吗?
还好。人老了,血压高了,血质也高了。
她会知道怎样用药吧?
我想她会知道的。
星这才如释重负似的松了一口气,取下眼镜拿过一边的餐巾纸擦了擦湿润的眼窩。
第三天星走的时候,林送他,星还念念不忘董小娜,意味深长地对林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更比我们强。我们还要努力啊!
林只是感叹一声,说是啊。实际上林并不沒有领会星话的意思。
后来那本书被林儿子的未婚妻拿去看去了,林追问过儿子,儿子有点不耐烦,一本书还这样问来问去,置当嘛!。林想想也是,此事也就忍忍心罢了。谁知道星远隔重洋打过来电话要这本书,林心里虚,答应吧,家里已经没有了这本书,不答应吧,觉得有拂星表哥的面子。所以在接星电话的时候,混顿了一下,别人是觉察不出来的。
林从良心上不能不答应星的要求。林和星不光是亲戚,还是邻居。星祖上在古镇开了门市行医,解放后在卫生所工作,住的房子与林的家隔壁。林不会忘记,小时候,自己家里困难,往往到交书杂费的时候,星表哥好像提前准备好了似的,随手掏钱给自己,说拿好,到学校交学费。哥哥得了病,不想吃不想喝,有气无力地瘫躺在墙根。星表哥从街上回来看见哥哥是这个样子,即蹲下号脉,看舌头,断定是温疫,开了药单,要林的母亲马上到药房抓药,林的母亲迟疑着,星知道林母亲手里没钱,催林的母亲,你抓药去,药钱我去交待!林更不会忘记,林小学毕业到外地考初中时,星交代林,考场上不要慌,先做容易的题,然后再做比较难的题。对自己要有信心,我行!最后问林:你准备了几杆钢笔?
林不解:一杆。
一杆不行。一杆要是在考试中间不下水怎么办?说着从自己口袋上取下了一只钢笔递给林:再准备一杆。
林有点不好意思,星要他接住,交待:遇到事问题多想些,才能打有把握之仗。还有……几十年来,林没有回报过星,现在星表哥提出了这么点要求,不能够不答应吧!
已经答应了,但现在自己手下没有这本书。这本书当时只印了五百本,真可谓凤毛麟角。再去追查自己的那本书不可能了,听儿子说,那本书被儿媳的一个闺蜜拿去了,儿媳的闺蜜又到南方的一个城市工作去了,也断了联系。事不大,可叫林作了难。谁有这本书呢?林想到兰,兰是林的姨家表姐,几年前,这本书是表姐兰给林的,表姐兰拿这本书给林的时候,林清楚地看见表姐家的书橱上还有一本这样的书,那是表姐兰的闺女董小娜兼这本书的编辑之便多拿的一本书。表姐极爱书,她是表侄女董小娜图书的管理者,也是这些图书的享受者,古典的现代的当代的文学名家名篇,表姐兰都能张口说上来。当时,那本书是林的表姐兰自愿给他的,现在林再去要表姐家那唯一的一本书,表姐不会答应吧!你别看表姐兰平时温柔柔的,啥事都休想逃过她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医院的X光机,会把你的全身五藏六府看个清楚。瞒也不行,扯谎更不行。
你要说那本书叫别人借去了,表姐会说,你去要哇。借书者跑的太远了。表姐会说,你坐上飞机去要哇。我这里不是印刷厂,不是新华书店。总之表姐认为你是个不爱书的人,爱书的人怎么能是这么个作派。说实话吧,要十足的扯瞎。你没看前边林说到表姐兰时星的反应:她现在过的怎样?身体还好吗?不知道她会不会用药?说起来,星和林的表姐兰还有一段姻缘呢。
六十年代初,农村医生奇缺,国家根据当时的情势,要每个公社所在的卫生所培养一批土生土长的医生。(当时一个公社就一所卫生所,当时的卫生所就相当于现在的卫生院)林的表姐兰高小毕业后,也报名参加了这个培训班。表姐兰的家在乡下,培训班的学习主要在早晨和晚上。早上四点多就早早的起来,听有经验的医生讲理论,背汤头,晚上再要学习两个钟头。姑娘家的一早一晚来来回回的不方便,兰的母亲与林的母亲商量,让兰住在林的家里。林的母亲说:好哇。我正好沒个闺女,一早一晚,指手点脚使着方便。兰的母亲为姊,林的母亲为妹,姊妹俩有啥事不好商量。上学期间,兰就在林的家里吃住,后来不上学了,也不时到林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培训学习班的老师就是星。星年龄跟林的表姐兰大上个两岁。别看星年轻,《黄帝内经》、孙思邈的《千金方》、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背得滚瓜烂熟,西医医疗水平也不比县城医院的医生逊色。兰在上学的时间对星就有所了解,星戴着眼镜,是个医生,人们都说,在整个卫生所十几个人当中就数他的医术最好。那时兰上她的学,星行他的医,从姨家里出门,出来进去总能碰见星,姑娘家的对心仪的人不敢直视,总在星走过去之后,把星的背影看了够,彼此沒有说过一句话。那时星在兰的心目中,帅,文气,一明一明的眼镜里不知有多神密。现在医生培训学习班把两个年轻人聚拢到一起来了。星也知道这个漂亮的姑娘叫兰,是林姨家的闺女,林问兰喊表姐。碍于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思想,他没和兰说过一句话。晚上学习完回家的路上,星和兰同路,兰在前边走,星在后边行,是星打破了这个僵局的。星问:兰,我讲的你能听懂吗?
能听懂。
学医也跟上学一样,多记、多背,融化在自己的脑子里,久而久之,熟能生巧,看见什么病状,立马就知道是什么病,好对症下药。
兰点点头。
以后有啥不懂的问题,你尽管问我好了。兰在点头的同时,“哼”了一声。
林的母亲是个机灵人,看两个年轻人一块来一块去的,心里这么一挡摸,般配。姐姐也曾托付过自己,看看街上有合适的人家,给兰说说。这天午后,兰在自己的房间温习早晨学习过的内容,林的母亲进来了,兰赶紧起身让座给姨,自己坐在床边。
还行吧?
开始觉得吃力。兰在自己的姨面前实话实说。
不会的,你问星好了,我看星这孩子怪好。你不知道,星咱们还是亲戚哩,按辈数,你和星正好是一辈,星跟你刚好大两岁,你应该也向星喊表哥。
兰说:我知道。
说到这,姨看了兰一会儿,问:你看星这孩子咋样?
好哇!他给我们讲课,知道的可多啦!
哎,亏才呀,星上初中成绩可好了,考高中名都报了,临到考试的前两天,星得了重病,要死要活的,错过了考高中的时间,他爹说他没有上高中的命,就跟着他爹学了医。这孩子聪明,学啥啥会,人们说星的医术比他爹还高,人们请医生,明明星的爹在场,人们非要请星去看病,弄得星的爹好没面子。兰,姨问你,星这孩子人咋样?兰这才知道姨给自己说的意思。
兰没吭气。
姨问你,你不能不吭气。
兰还是沒吱声。
你要是对星这孩子有意思,姨就帮你说说?
兰低着头,右手揉搓着被子的一角。
姨是过来人,知道你说不出口。你同意了点点头,不同意了摇摇头,这总行吧。
兰既沒点头也沒摇头。
甥女随姨,我年轻时相亲的时候,你外婆也是这样问我,我也是沒点头沒摇头,实际上我心里是同意着呢?好,好姨不问你了,知道你同意了。
姨说的对,在早前兰就对星有意思了,只苦于中间没人说合。她心里对不懂世故的姨早有意见了。现在姨真提出这个问题,兰心里像一只小免,突突乱跳,她担心,自己有这个意思,星有没有这个意思。在姨面前吐口说自己有这个意思,姨要是在星面前或星的家人面前不慎露出自己有这个意思,叫人家知道了,一个大姑娘家的多不守规矩,说喜欢一个大男人,传出去多丢人。还是矜持点好,就是对姨对母亲都不能把内心的秘密敞露出去。
临走时,姨说:你学吧,姨不打扰你了。
曾裹过又放开不大的脚点着地出去了。林的母亲是个性急的人,第二天就到乡下见到兰的母亲,说及此事,兰的母亲说好哇。林的母亲要兰的母亲相相这家和她未来的闺女的女婿,兰的母亲说:看谁说的,我还不相信。这孩子我见过。林的母亲问:
姐夫哩?
他呀,到湖北农厂给人家盖房子去了,得些天数不回来。
那姐夫回来,你给他说说。
林的母亲知道兰的父亲人好就是脾气不好,跟人说不上两句话就想抬杠。从乡下兰家到街上,就这么个三里多地,赶集上店一抬脚就能来到妻妹家,可他从来未来登过妻妹家的门,林对兰的父亲的印象是模糊的,好像是刚记事的时候,跟着母亲一块赶集,在集市上见过一次面。
兰从姨家出门,都要从星家门前经过,星的母亲点着小脚见兰总是笑盈盈地打招呼,那喜咪咪的眼神会把兰从头顶看到脚底,看得兰都不好意思。每次走过去老远,兰总觉得星母亲的眼睛还在盯着她。一次刚好碰见个熟人,兰与熟人打招呼的同时,瞥了一下后边星的母亲,见星的母亲还拿眼看她,星的母亲自觉没趣,尴尬地躲过兰的目光,又去做别的什么事了。兰知道,姨一定给星的母亲说了那事。
 一个早饭后,星母亲点着小脚来到姨的家里,把订亲的彩礼送过来了,是要林的母亲再送给乡下兰的家。彩礼是几块做衣服的布料,有灯草绒、凡是林、蓝卡几,毕几尼还有一块石榴红的大方巾。那时这几样东西算是最高档的了。星的母亲称林的母亲为妹子:
妹子,你看看,要是不行,咱再换换,不能叫娃们不满意。
星的母亲知道兰在旁边的厢房里沒出来,她说的娃们是说给兰听的。要不是为自己的事,兰早就出来与星的母亲打招呼了。兰在屋里手捂住胸口,大气不敢出。林的母亲也会说话:做亲是一家,你也细故了。我代替兰的父母谢谢你啦!
妹子那里话,你操心你跑腿,我们一家应该谢谢你啦!见你姐姐,就说星他妈问她好,得住空过来坐坐,老姐妹们拍拍话。
过来,过来,我一定叫她过来。以后她过来,走她妹妹家,又走她闺女家。
星的母亲走后,兰从里屋出来,看姨正喜滋滋地翻看送来的彩礼,想埋怨不能埋怨,毕竟不是自己的母亲,说:我不要。
什么,你不愿?姨不解地抬起头看着兰。
你不愿咋不早点说!叫我跟妈说了,星他妈的彩礼也给你准备了。
我不要彩礼。
咋,你嫌彩礼给的少?兰你来看看,看星他妈买的这些你中意不中意,要是不中意,我再去说去,叫她再买。
不是说这。
那你说啥?
我想说啥,姨你不懂吗?
姨活这四十多年,除了扛枪上战场,我啥不懂。
姨,我是不想叫他们破费这个钱。
这能叫破费?这是老祖先立下的规矩。拿住人家一个大闺女,还不值这几个彩礼钱!
兰真的不知道平时通情达理的姨,这个时候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姨,我是说一一
你想说啥,姨听着哩。
我是说一一
兰想说,我和星俺俩的事不宜张扬。兰的脸憋得通红,怎么也说不出口。
哎呀呀,姨都替你着急了。
兰把句子缩短了,去掉了“我和星俺俩”五个字,说:
这事不宜张扬。
袖简里放里,被窩里盖里,明大旗鼓,怕谁怯谁?
姨说的对,那是将来的事,至少现在不能张扬。
为什么?
姨,你想想,一旦叫培训班那二十几个学员知道了,我还能不能继续在那学习?
哎呀呀,还是俺兰想的周全,你姨瞎活了这几十几。
星和兰的事情就那么悄无声息进行着,星还讲他的课,兰听他的课,二十几个学员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晚上回家的路上,他俩还一块走,不过他俩拉的距离大了,兰生怕有人碰见说闲话。星在前边走,兰在后边跟着,在前边走的星能听见后边兰走的脚步声,脚步声小了,星会停下来,等着后边的兰,兰看星有意等她,说:你走吧。
我不放心。
我还能叫狼吃了。
星没说什么,还是等兰走的比较近了才又往前走去。
那时的年轻人不像现在的年轻人热烈开放,女的羞涩,男的比女的还脸薄,星就是脸薄的那一种。实际上他们心里都燃烧着熊熊的大火,彼此心中的大火,恨不得将对方的大火吞吃掉。心里在燃烧,他们脸上微微有些红晕,只是和着夜色人们看不见。他们都压抑着,把那团火压缩得小了又小,遇到合适的时候,它会爆发出无限的能量。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星他们家对自己那样,兰想不能没有一点表示。表示什么,按农村习惯,收了彩礼后,姑娘都要给男方做双鞋、袜垫什么的。姨也提醒过兰,兰当时红着脸沒说啥。第一次给男方做穿的戴的,可不敢马虎,男方会根据女方送过来的东西,就能断定这个未来的媳妇能不能持家,有沒有心机。这穿戴的东西必须得姑娘亲自做,若叫别人替做了,说明这个姑娘心不诚,以后的日子不会有好兆头。兰知道星的母亲针线好,扎花弄草的,在镇上她是第一个巧女人,看星的穿着打扮就就知道星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兰的针线活也好,但想到星的母亲,心里都有点发怵。怵也不行,当姑娘的都要过这一关。兰是个要强的孩子,她觉得做鞋不能尽显她的手艺,她要给星做双袜垫。做袜垫比做鞋更讲究,做袜垫讲究针角,破豁,设计的图案。针角,破豁兰都想好了,针角用“枣花”,破豁用“万不断”。枣与早谐音,意思是早点开花。“万不断”指结了婚,他们的生活“白头谐老”。“万不断”为袜垫的边,枣花针角填空。图案的设计兰费了心思。大多数姑娘给未婚夫做的袜垫上绣的是字,什么“永远幸福”、“同心同德”;古一点的“白头谐老”、“比翼齐飞”、“永结连理”的话。兰觉得那样说太露骨,作为她现在还是个姑娘,绣上这样的字不合适。再一个也不能显出一个姑娘的女红。不绣字,设计一个什么样的图案最好?兰想到了自己的名字,兰,兰花,兰花寓意高洁、典雅、坚贞不渝,也行,不过,兰总觉得缺少点什么。设计的图案不能光有自己,还得有她的那个他……他的脚有多大?兰不由得责备自己粗心,他走路的时候,怎么不留心看看。又想,看看也不大准确,这时姨从样匣里抽出一双鞋样,递过来,兰知道是姨从星他妈那里要来的,不知是感动还是激动,低着头接过来。兰想问问姨给星做双袜垫设计个啥图样好,想想算了,事出各人心,你想设计的图样别人不理解,要她理解,你又得给她解释半天,有时给她解释半天都不理解。有那个磨嘴的功夫,不如自己再想想。想也想不起来,她恨自己读的书太少。自己上学学习成绩也不错,初中考上了,可父亲不叫上,母亲常年有病,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嘴都顾不上,哪有钱再供自己上初中。那时上初中要到几十里的外地上,吃、喝、学费那是一笔大花销。母亲流泪,说自己的病耽搁了闺女的前途,爹也捶着自己的脑袋,说自己沒本事。兰想哭沒有哭,反过来又来安慰母亲和父亲:沒上学的人多得是,他们能活下来,你的闺女也能活下来。你二老放心,我会活得更好。想想,要是再读二年书,就不会是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
姨出外去了,可能又到隔壁与星他妈拍话去了,林的书包放在一边,林可能到外边跟小伙伴玩去了。兰想林的书包里或许有自己期待的东西,这是或许,希望极渺小。林上二年级,是个学习极认真的孩子,成绩也好,兰打心眼喜欢这个腼腼腆腆的表弟。书包里有语文,有算术,还有一本图画本。现在学生们的课程开的可齐全了,自己上学时,也上图画课,上图画课的时候,老师随便画一个什么要学生画。看现在这图画本上,有人物,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小的,中国的,外国的。有动物,老虎,豹子,狐狸,狗,狼,黄牛,毛驴。还有鸟虫鱼。鸟虫鱼吸引了兰的眼球,喜雀,画眉,水咕咕,茶鸡,黄鹂,鸳鸯。画中的鸳鸯正在戏水,兰的眼珠子停在鸳鸯戏水的画面上。兰记得看过的电影《天仙配》上有句唱词:夫妻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鸳鸯鸟好,既有自己,还有他。兰心意己决,决定就取鸳鸯戏水作为袜垫上的图案。迷茫后现在心里终于有了底,兰浑身流淌的血液里满是亢奋。
 兰画过花,画过草,像鸟虫这些东西也画过,但都画得不怎么好。选择鸳鸯作图案,袜垫上的图案要和图画本上的鸳鸯一样活灵活现,前头游的与后边游的还顾盼有情,似乎说着什么悄悄话。屋里没人,除了远处的鸡在那边“疙嗒”,周围都静静的。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告诫自己静下来,自己来画。图画本上的画大,要做图案的画小,兰画了几张,都沒有图画本上的好。兰不死心,再画,再揉,再揉,再画。她恨自己的手笨,就这别人还说自己是个心灵手巧的巧姑娘,巧什么巧,笨死了笨。兰的嘴撅得能拴下一头驴,蓬松流海下的额头,沁满汗珠。兰咬着笔不画了,此时她的心情极其糟糕。生了一会儿自己的气,后来她不气了,生气有什么用,生气也不能解决问题。她想到了林,林可是个绘画高手,别看林小,在绘画这方面极有天赋。什么画只要林看上一眼,潦潦几笔,就能活灵活现地画出来。学校国庆、五一、元旦不光出作文特利,还要出绘画特刊,每次绘画特刊上都有林的作品。林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小画家。林在学校的情况是林的一个同学,也是兰的一个邻居给兰说的,兰为有这样一个表弟骄傲。现有这样的人不用,还瞎生啥气呢!恰好林从外边进屋,要准备做作业,发现自己的书包不见了,刚要吱声,兰在里屋听见外边的动静,知道是林回来了:是林吧?
是。!
书包在这。兰笑着说:干啥去啦?
打了一会橇。
姐姐央央你好吗?
林对这个表姐极敬重。母亲忙罢屋里又忙地里,林的鞋袜都是表姐给做的。那时沒钱买凉鞋,表姐照着塑料凉鞋的样子,做了一双布凉鞋。林打街上过,街上的妇女们拦着林不让走,说看看,也给她们的孩子做双布凉鞋;穿到学校,许多女同学争相来看,说回去叫她们的母亲也给她们做双这样的布凉鞋。同学们问林:
谁做的?
林总是神气地说:表姐。
有的女同学总爱刨根问底:你表姐叫啥?
兰!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林应声走进里屋,兰指着图画上的鸳鸯说:你帮我画一幅好吗?
兰事先比好了袜垫大小,要林画的比图画本上小得多鸳鸯图。
画这个图干嘛?
姐姐以后告诉你。
林最听表姐的话,拿起铅笔,按姐姐的要求,三笔两笔竟然成了,甚至比图画本上的画还灵性活泛。兰拉过林,在林的额头吻了一下:姐姐谢谢你了!
兰将林画的鸳鸯端详一阵子,又问林:有沒有彩色的鸳鸯?
林不解地望着兰,摇摇头。
你想想看。
林认真想了一阵子,脸上出现了笑容说:有。
你帮我找找好吗?
北河湾芦苇棵里边有真的。我在那洗澡见过这种鸟。
真的?
我骗你干啥?
夕阳的余辉洒满了这片芦苇,芦苇的疏落处,有一男一女,男的戴着眼镜。他们之间坐的不远也不近,沒有拍话,眼望着水面,好像在静静等候着什么。这里三面环水,水面宽阔,清澈的碧水脉脉地流着。水里映着芦苇的倒影,映着蓝蓝的天空,映着棉絮般悠悠的白云。时而有鱼”扑刺”一声跃出水面,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把蓝天摇碎了,把白云摇动了,映在水里的芦苇也摇幻化了。一只小小苇鹰,在一棵苇芽上停了停,展翅飞走了。苇鹰的身姿倒映在水里,像一条飞鱼。
来了,来了!女的急忙向男的摆手,要他不要吱声。
一对鸳鸯从南边游过来了,它们一只前,一只后,在前的那只会时时顾及后边的那只;一会儿两只並列前游,游时两只好像始终有说不完的话。那个戴眼镜男的看看女的,女的沒有觉察男的看她,她屏心静气,眼不错目看着这对鸳鸯。她看得很仔细,头上什么颜色,脖子上什么颜色,翼翅上什么颜色,就连凫在水里脚趾什么颜色也不放过。
暮色四起,这天晚上,他们两个回去的比较晚。林的母亲和星的母亲也知道他们两个在一起,两个女人都把饭温在锅里,等他们回来麻利吃了还要去培训班。
古镇街上只有两三家卖花线,兰把这三家跑了遍,也沒有把要准备用的花线买齐。记得鸳鸯脖子处是褐黄色,自己买的这几种颜色怎么拼也拼不到那种颜色,要么是太重,要么是太轻。问他们啥时候再去进货,都回答:不好说。
第三天早饭后,兰跟姨打个招呼,说到城里去看看,看什么兰沒跟姨说。那时没有自行车,出外都是徒步。县城二十几里,不到两个钟头就赶到了。县城里比古镇热闹多了,卖花线的也多,但兰需要的那种颜色的花线不多,看了一家,沒有,又看一家,还是沒有。兰有点失望,要准备打道回府时,兰又看见一个老太太照应的花线摊,上前问有沒有那种花线,老太太看是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问,猜想这位姑娘一定是给她未婚夫做点什么,看她情急的样子,保管一猜就着。老太太眼花,要兰仔细瞅瞅她摆出来的花线,要是没有,再领兰到后边存放花线的屋里去看看。存放花线的屋里也沒有,看来是买不到那种颜色的花线了。抬脚要走时,老太太说别慌,到我孙女屋里去看看。老太太的孙女平时也喜欢搞个刺绣,屋里啥颜色的花线都有。老太太到她孙女屋里找了好大一阵子,一脸笑容点着小脚出来:谢天谢地,姑娘算你有福气,就这么一绺,你先用,要是不够,你再来!我给你想办法。最后老太太连钱都不要。
晚上,从培训学习班回来的路上,星问兰:今天咋沒见你?
回家做活去了。
兰才不告诉星哩,星知道了一定会笑她,她要给星一个惊喜。
为了做这双袜垫,兰可谓是煞费了苦心,下面就可以着手做了。有人的时候她不做,没人的时候,她才拿出来做。开始做的时候,她是极谨慎的,先洗了手,擦干擦净,再把雪白的袜垫用刚买的花手绢包了一头,用手拿的时候不致于弄脏。各色花线摆在面前的小凳上,兰看着袜垫上林给她画的黑白鸳鸯图案,极力回想着她亲眼看见的真鸳鸯,头上什么颜色,配什么颜色的花线。兰扎上第一针,她的手似乎有些抖,她对自己说:抖什么抖。她按住“砰砰”乱跳的心房,才又扎第二针。兰看着袜垫上的鸳鸯,想到在河里悠悠戏水的真鸳鸯,又想到了她和星结婚后,实际上她心里已经不忍心叫星,叫他,我的那个他。叫星是对星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叫星显得生分,叫星是自己心底万万不能接受的。结了婚的她的那个他,会穿上她给他亲手做的这双袜垫,继续给学员们讲课,这个讲课的地点不是在这个古镇小小的卫生所里,给这一二十个学生讲课,他是站在大学的讲堂里给上百人的大学生讲课。她会跟随他到了城里,那时她已经有了孩子,孩子长得跟他一样耐看,跟他一样聪明。
姐姐你在绣花!
林下午放学进到屋兰都不知道,兰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兰脸上有些微红,不过林沒注意。林凑过来,看袜垫上绣的正是自己给姐姐画的鸳鸯图案,经姐姐这么一绣竟然这么好看。眼巴巴地看着兰,意思说,:
姐姐能不能也给我绣一双。兰看林的眼神,知道林的意思,说: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姐姐给你做一双比这双还好的袜垫,好不好?小孩子们好支呼,林点了点头。
兰做的那双袜垫放在床头的小箱子里,这小箱子是兰从家里带过来的。小箱子没上锁,兰知道林是个乖孩子,不会乱扒东西的。自打看见表姐兰绣的那双袜垫,林也时时关心那双袜垫了,因为那双袜垫上的图案是他画的。以后林沒见表姐再绣那双袜垫,他趁兰晚上去培训班学习的时间,打开小箱子,那双袜垫就放在里面,鸳鸯已经快绣完了。林不敢摸,也不能摸,表姐是个精细人,叫表姐知道了,她会生气的,看看就行了。
 鸳鸯戏水,男女日久生情。通过绣这双袜垫,实际上把两个年轻人的心绣到一块去了。一早兰和星一前一后来家走着,快到家的时候,星叫住了兰:
你停下。
兰想着星要有什么话要说,放慢了脚步。又想快到家门口了,有话,晚点再说也不迟。星看兰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快步走上来,在兰的肩头上捏了一下。兰扭过脸,见星手里有一根头发,冲星嫣然一笑,随又嗔怪道:
你不怕别人看见。
这场景兰的姨看见了,星的母亲也看见了,她们都做好了饭,站着门口望着他俩回来吃饭呢。
星的母亲跟林的母亲商量,说:妹子,给他们的事办办,也好说也好走。
我也是这样想。
劳驾你见见兰的妈。
林的母亲见了兰的妈,说及此事,兰的妈也说该办办了。只是她爹还没回来。。
几天后,兰从家里来,说她爹从农场盖房子回来了,想见见这个未谋面的女婿。林的母亲说好哇。之前,兰的婚事,只是林的母亲和兰的母亲姊妹俩穿系着,至于说相家呀,看人呀,这些老俗套都免了,说起来都是亲戚。兰的母亲来古镇走亲戚,有几回林的母亲在地里干活沒回来,都是星的母亲招呼的,两人越拍越亲热,越拍越投机。星,兰的母亲也见过,林叫姨,星也叫姨,头一眼兰的母亲就看上了。不过那个时候,兰的婚事沒往星那提。后来林的母亲给兰提亲,林的母亲说:姐姐这家你知道,一说保管你满意。妹妹这样说,兰的母亲十成就猜着星了。沒错就是星,老里也知道,少里也知道,还相什么家。
兰的爹想来看看,也未免不可。
一说兰的爹想过来看看,星他妈就慌开了,割了肉灌了酒买了烟,前一天就下了锅,星他妈心里默摸着,不说十个盘十个碗,起码八个盘子八个碗,务必得丰盛,啥亲戚来了,一定得给这个家撑脸,得儿子装光,不叫这个未来的媳妇说婆婆个啥。油炸过的有,酥肉、鱼、排骨、藕盒、肉丸、豆腐几样。客人来了再炒几个菜。平时来客都是星他妈掌厨,这次她心里有点怯,唯恐自己不能胜任,叫了常山过来。常山厨艺好,刀功有刀功,味道有味道,颜色有颜色,周围十里八的人家有事,都请常山去做。屋里也得重新布置一下,星的爹一大把年纪了,请了假,袖子挽到胳膊弯处,举起扫帚仰着脖子清扫屋上的灰尘。星的母亲怕老伴拾掇不下来,要叫出嫁的闺女秋霜也回来帮忙。星他爹笑她:看你激动的。
兰她爹今天也打扮了一下,只是比平时穿的干净些。到街上理发铺刮了胡子,下颏下留下铁青的一片。他知道,自己相人家,人家也要看自己。
快晌午的时候,兰的爹走进了星的家。星的爹和星早已在家等候。兰的爹刚沒坐下,一个病人的家属,慌慌张张从街上卫生所赶过来,说家里有急病人,要星抓紧过去看一下,去的晚,恐怕就沒命了。啥事再关紧,也沒有人命关天的事大。看病人家属苦苦哀求的样子,兰的爹摆了摆手,说:你去吧,我跟爹拍两句话。星走时,给这个丈人爹恭恭敬敬递上一支烟,想说:爹,真不凑巧,那我去了。面对自己的爹和兰的爹,这个爹字真叫他难以开口,他只腼腆地笑笑,说:那我去了,我爹你俩拍吧。
兰和星的婚事虽说是林的母亲说合的,但毕竟是一个妇道人家。按旧俗妇道人家是不能上桌的,况且请的又是自己的姐夫哥,哪有小姨子陪着自己的姐夫哥坐着。林的母亲帮着星的母亲在厨房烧锅,洗碗忙活着。星的母亲叫她歇着,要她在堂屋坐,林的母亲只答应着就是不过去。
星走没多大会儿,兰的爹也走了,星的母亲和林的母亲看得清楚,进屋问星的爹:兰的爹走了?
可能去方便吧。
一等二等,等了好长一阵子还不见兰的爹转回来,就是泄肚子拉屎也该回来了,星的母亲心里毛了,催星他爹往茅厕里看看,是不是出了啥意外?星他爹不敢怠慢,赶到街上的公共厕所,厕所里沒人,街中间街西头的厕所看了,也沒人,人到哪去了。这下星他爹着实慌了,三步两步回到家,与星他妈和林他妈商量:
大晌午的,这个大活人到哪去了?问林他妈:
兰他爹平时有沒有毛病?
沒听说有啥毛病。
羊羔疯,神经病之类的毛病。星他爹提示。
林他妈摇头:这可沒听说过。只听说他的脾气倔得可怜。
星他妈问星他爹:你俩处那一会儿,你说了他什么?
笑话,亲家们第一次见面,亲热都来不及,我还能说他什么?
这才是怪事。三人都认为是这样。
眼下先找到人为上策。星他妈星他爹两口子再央林他妈到乡下兰的家里去看看。老两口说罢,觉得不是意思,说菜炒了,饭也好了,吃了饭再去,林他妈笑笑,说找人要紧。
三里多地,半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兰的母亲沒吃饭也沒做饭,刚要问兰的爹哩,兰的母亲摆摆手止住了她,用手指指,示意在屋里睡着。姐姐拉过妹妹,在楼门外问:到底咋回事,他气得跟吹得一样?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来问问。
现在别问,问他也只能给你加气。我一辈子受够他的气了,我也摸透他的脾气了。稍后我再问问他。
事情的原委是兰的母亲给弄清的。
兰的爹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天来,不吃不喝,气得大气出小气喘,只埋怨兰的妈:
你娘们糊涂哇,我不在家,你给我闺女的事就办成这样。要兰的弟弟松把兰叫回来,咱不学那医生了,回来,回来!任他怎样生气,兰的妈都不搭理他,等气消些,再解劝。
第三天,兰的爹睡不下去了,听见圈里的猪饿得“吱吱”乱叫,他悄悄起了床,㧟上筐子,拿上镰刀要去割草,兰的妈说:慢,饭做好了,你吃吃再去割。吃了饭,趁他剔牙的机会,兰的妈问:你咋气成那个样了?
你不知道,都说老孙先通情达理,你猜刚见面,他咋说我?
我们这里称有手艺年龄较大的人为这“先”那“先”,星他爹叫孙诗云,人们都简称他孙先或老孙先。
咋说?
说我鬼耿。十里八里谁不知道我叫钱其耿,见面说我是鬼耿。就你们是人,你们吃卡片粮的排场!
兰的妈笑了:那是老孙先问你多大年龄。兰的妈虽说识字不多,却喜欢看老戏,古时的人见面,往往先问对方“贵庚”多少。当时她也不懂这个词,曾经问过当过私塾先生的远门二伯。
兰的爹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女人,想不到在一个床上睡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女人还有这么一手。不过他的气还没消。
他老孙先明知道我一头耙缨子,大字不识一个,在我跟跩啥文哩,这不是明显显瞧不起我是啥?
这哪是瞧不起你,这是在高抬你。别说老孙先没错,就是有错,咱们看的不是他,是他儿子。
他儿子?他儿子是他的种,戴着明晃晃的眼镜,到跩文的时候比他还跩文。闺女迈过他家的门,后悔都来不及了。
任兰的母亲磨破嘴皮不能说不转他,也只好罢了。他从小生就这一身倔脾气,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钱镢头。民国三十二年他十几岁的时候,家里断了炊,姑奶家混得好,钱其耿的母亲要他到那去借点粮食,说死说活他都不去!为什么?他说有眼泪往别处掉,不做叫人瞧不起的事,也不叫人瞧不起。
彩礼被送了回来,兰被叫了回去。几个月后,星与另外一个姑娘结婚不久的一天晚上,兰和弟弟松一起又来到林的家里,拿走了那个放在床头的小箱子,林知道表姐做的那双带鸳鸯图案的袜垫,还放在里边。林看见表姐的眼圈红红的。走的时候,林和母亲送了兰走了好远,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后来兰也找了婆家嫁了出去。
纸里包不住火,星和兰这段婚姻,后来古镇上的人们都知道了,无不为这两个年轻人扼腕叹息,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天配的一双,地设的一对。
人们对星的爹和兰的爹各有微词:星他爹老孙先,饱读诗书,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的,你不瞅瞅对象,“书蛋”竟然掉到即将成为亲家钱镢头身上,多好的姻缘给打洒了。
再说兰他爹钱镢头,你不该这样敏感,吹毛求疵,一根筋倔到底,别人的感受你不照顾,也该照顾照顾你闺女的感受。
这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老孙先和钱镢头都早已魂归黄土,星和兰也都是满头银发,他们的孙子和外孙女都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他们各自都怡然自得地安享着晚年生活。对过去他们的那段小插曲,林猜想随着漫长时间的推移,会淡忘了吧。
目标既定,林在星到家的前一天来到了表姐兰的家。表姐家在城里,和闺女女婿住在一起。表姐家住房宽绰,四室一大一小两厅,平常的日子,就只有表姐兰守着这片偌大的房子。这天林到表姐家时,表姐正拎着喷壶给阳台上种的花浇水。阳台上种的花不少,虞美人、北京菊、茶花、海棠花。虞美人、海棠花开得正盛。表姐见表弟林的到来,异常热情。从阳台上下来,慌里忙里给表弟拿糖,削苹果。林将表姐递过的糖块剝开糖纸含在嘴里,接着削好的苹果就又递过来:吃罢,吃罢,跑跑路容易渴。林把接过来的苹果放在桌子一边的茶杯上。表姐倒茶,暖水瓶里有半壶茶,表姐摇了摇暖水瓶,想起来了,是昨天晚上烧的茶。表姐拎着暖水瓶往厨房里烧茶去了。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书橱就在客厅的一角,书橱沒上锁,林打开书橱,眼睛逐层看着里边的书背,好,那本书还在,在书橱底层靠右挨橱板的地方。抽过这本书,林心里窃喜,说明自己的思路不错,能交上表哥星的“差”了。林一页一页地地翻看着,书里的那些书呀画呀还是那么熟悉,以致表姐烧好了茶,给林倒上茶,提醒林喝茶时,他才醒转过来。表姐说:
看啥书看得这样痴迷。林书合上,叫表姐看了看书皮。林想:书就在自己手里,现在向表姐提出要看看这本书,看表姐的反应如何?表姐说:
我也不时地拿出来看看。表姐还对林说,说她不光养花,看书,还练上了书法。说到这个方面说她真该向闺女学习。表姐说到练书法,林也凑上来说:
我现在也练书法,我最喜欢咱们小娜写的字。表姐兰笑了,咱们上辈子哪辈子遗传,到了咱们这一辈子老了都喜欢这!趁着表姐高兴的当儿,林说:
这本书能不能我带回去,我也照着学学写写?表姐有点警觉:
记得我给过你一本?
没有哇。林想矢口否认。
没有。二零一五年四月二十三号,你来城里开教育工作会议下午临走时我给你的。平时都说表姐的记性好,想不到表姐的记性会这样好,林算当场领教了。
林只得说那本书叫儿媳妇的一个闺蜜拿去看去了,一看不还,现在也联系不上。
联系不上生办法联系,借书还书天经地义!
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
林不得不交出实底,不是自己看,是自己的一个朋友托自己帮他找这本书,这个朋对他来说很重要。
表姐有点生气:哟,什么朋友比你表姐还重要?
是很重要。我小时候,他像你一样对我关心,爱护。林这时光想着能不能要来这本书,说漏了嘴:那时候,他对你也很重要。
你说什么?表姐的神情凝重起来,她知道林说的是谁了。表姐没说给也没说不给,说自己是给闺女看门的,闺女的东西岂能随随便便送人。表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林也觉得不能再往下说了,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表姐生气了,怎能不吃饭要走。晌午炒了几个菜,平时不喝酒的表姐也喝了两杯,脸顿时红润起来。林下午走时,表姐兰把那本书包了递给林,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说等等。急匆匆到了她的寝室,打开床头放的小箱子,拿出那双绣了鸳鸯图案的袜垫,用透明塑料薄膜小心翼翼包了,说:这东西也给他……


-End--
审稿:李伟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张家生,微信,青山绿水,河南邓州人,市刘集镇退休教师。闲暇无事,信笔涂鸦,自娱自乐。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张家生  |  好人李德全
张家生  | “支杆"
张家生  |   忠实的门卫——壁虎
张家生  |  那第四座坟丘……
张家生  |  年下了,还要熬锅萝卜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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