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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龙子》:天才诡辩家的哲学悖论


公孙龙是谁?是一个让儒家无语、道家摇头、法家嗤鼻的人物。


他行走的时代,正当诸子争鸣最恣肆飞扬最激昂澎湃的战国中期,豪逸如孟子,逍遥如庄子,浪漫如屈子,渊弘如荀子,群星灿烂,光照天地。但若论“语不惊人死不休”,只怕非公孙龙莫属。


公孙龙


他留给历史的剪影,是一副滔滔雄辩的傲然姿态。再匪夷所思的命题,他也能推演得顺理成章。诸子遇上他,一不小心便会堕入他的毂中,明知全然不通,却偏偏无从反驳,因此每多懊恼而腹诽之为诡辩者。庄子说他“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庄子·天下》),可见其难缠之甚。


他是赵国人,印象里燕赵尽皆慷慨悲歌之士,想不到也会有像他这般诬妄怪诞之徒。由他姓公孙来看,应出身华族贵胄,或许是家世没落之故,他早年亦曾四处游荡。




话说某一日,他骑着白马来至函谷关前,却被关吏拦住道:“人可以过关,马不能过关。”原来赵国一带马疫盛行,为防传入秦国,遂颁此禁令。


白马非马


公孙龙从容道:“此乃白马,非马也,怎么不能过关呢?”


关吏又气又笑:“白马也是马,当然不能过。”


公孙龙反问:“那我公孙龙也是龙吗?”


关吏怔了怔,断然道:“管你白马还是黑马,只要是赵国来的马,都不能过。”


公孙龙便使出了他的诡辩之术,向关吏娓娓道来:“白以色而言,马以形而言,色非形,形非色,两不相干。白马=白(色)+马(形),显见白马≠马。譬如要在厩中找白马,不巧仅有黑马,只好失望而归。既然没找到白马,可厩中明明又有马,显见白马≠马。”


白马非马逻辑图


他这番强词夺理,直听得关吏晕头转向,目瞪口呆,无奈只好放他和白马过关去了。


“白马非马”是中国哲学史上的著名命题,《公孙龙子》中有篇《白马论》,对其的论证更为繁复,步步抽丝,层层剥茧,体现了公孙龙深厚的诡辩功力。




“白马非马”令公孙龙蜚声四海,却也引来不少挑战者,孔子的六世孙、儒家的孔穿即是其中之一。公元前265年,公孙龙已被平原君招为门客,孔穿便专程前往平原君处去拜会。


孔穿对公孙龙道:“素闻先生高谊,愿为弟子久矣。但先生的‘白马非马’之论,则不敢苟同。若先生肯放弃此论,我甘拜先生为师。”


公孙龙回应道:“先生此言差矣。我之所以成名,正赖‘白马非马’之论。若放弃此论,又如何去教人呢?拜人为师者,必因才智和学识不如人。而今您教我放弃主张,是先以师者自居,却又要拜我为师,未免太过荒唐!”


他话锋一转,又道:“况且这‘白马非马’之论,您的先祖孔老夫子也是赞同的。”


孔穿愕然道:“胡言乱语!先祖何时赞同过‘白马非马’这等谬论?”


公孙龙不以为忤,悠悠然讲了一个故事:当年楚王曾携繁弱弓和亡归箭,在云梦圃射猎蛟龙,却不慎把弓遗失了。随从们请求去找,楚王制止道:“楚人丢了弓,楚人拾了去,又何必再找呢?”孔子听闻道:“楚王的仁义还未到家。应该说‘人丢了弓,人拾了去’就是了,又何必限于‘楚国’呢?”


楚王失弓


这个故事,孔穿很熟悉,他隐隐猜到公孙龙的用意,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公孙龙侃侃道:“由此可见,孔子也是赞同‘楚人’有别于‘人’的,换言之,即‘楚人非人’。而先生却反对我的‘白马非马’,岂非自相矛盾?先生尊奉儒家,却反对孔子;欲向我求取学问,却教我放弃学说。就算有一百个公孙龙,也难当先生之师啊!”孔穿无言以对。




虽然辩尽天下无敌手,但诸子对公孙龙并不买账。公元前256年,阴阳家邹衍替齐国出使赵国,平原君向其请教“白马非马”之论。邹衍毫不客气地指出公孙龙是“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有害于大道。举座称善。从此平原君便绌远了公孙龙。


诸子之所以贬斥公孙龙,不外乎是嫌他玩弄词藻,游戏空谈,于事无补,于国无益。但这着实有些冤枉了公孙龙。他的政治思想近于墨家,主张“偃兵”,与墨家的“非攻”若合符契。


公元前284年,燕昭王任命乐毅为上将,欲大举攻齐。公孙龙赶至燕国,力劝其偃兵。燕昭王满口答应,公孙龙却透过其平日的好兵之举,戳穿了其敷衍之心,使燕昭王尴尬非常。


乐毅伐齐


公元前280年,公孙龙又曾与赵惠文王论偃兵之事。赵惠文王困惑于自己偃兵十余年而不成,问道:“兵不可偃乎?”公孙龙对曰:“偃兵之意,兼爱天下之心也。兼爱天下,不可以虚名为也,必有其实。”一针见血地指出,赵惠文王当秦得地时而缟素布总,当齐亡地时而加膳置酒,并不真正具有兼爱之心,故不能行偃兵之实。


可见公孙龙也是有经世情怀的,绝非一味的狂言悖语。他止燕伐齐,与墨子的赴楚救宋,虽然结果不同,在侠义精神上却毫无二致。世人皆知赞美墨子,却不晓得公孙龙,可叹矣哉!


或许公孙龙内心所希望的,是能将他高超的诡辩之术经世以致用,才不枉他天纵的诡辩之才,而他的理想也才能达臻圆满。惜乎中国的文化土壤不太适宜生长诡辩的花朵,若是在古希腊或古印度,想必公孙龙会倍受尊崇,拥戴者众。而在先秦时代的中国,经世致用的机会于他而言是一种稀缺资源。虽然他做了二十余年平原君的门客,而平原君又贵为战国四公子之一,他也算接近权力中枢,但史料中却几乎找不到他更多的政治作为。


平原君赵胜


只有一次,那灵光乍现的一次,他的诡辩之术破解了一场外交困局,从而在历史上留下惊艳的一笔,宛如雨霁天晴后的彩虹。公元前283年,秦国与赵国会盟缔约:“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允诺相互援助。不久,秦兴兵攻魏,赵欲救魏。秦昭襄王派遣使者责备赵惠文王不守盟约。赵王将此事告知平原君。公孙龙向平原君建议,赵王也可以派使者去责备秦王说:“赵欲救之,今秦王独不助赵,此非约也。”赵国想援救魏国,秦国却攻打魏国,是秦国首先违背了盟约。这正是诡辩术中常用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或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其机敏慧黠如此。


自相矛盾




政治上的不得意,使公孙龙转而越发专心致志向学术迈进。春秋以降,礼崩乐坏,纲常陵替,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公孙龙“疾名实之散乱”,乃发为名实之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焉”(《公孙龙子·迹府》)。他也因此而被西汉学者称为“名家”,跻身先秦“九流十家”之列。


诸子百家


可惜公孙龙的苦心,同时代者无人能懂,都道他不过是个无聊的疯子罢了。其实细思起来,先秦热衷于“名”者,又何尝只有名家呢?儒墨道法,哪家没谈过“名”?


儒家是最讲究“正名”的。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论语·子路》)凡事皆需先正其名,再定其实。


墨家反其道而提倡“取实予名”。墨子还举例说:盲者不知黑白,并非不知如何称呼黑白,而是不知如何辨别黑白。是故凡事皆需先取其实,再予其名。


道家不屑于“名”。老子曰:“名可名,非常名。”万物常变不居,无端端硬套上一个“名”,何其虚伪哉?


法家的刑名之学,追求务实精神,奉行“循名责实”,以此方法考察官吏,则赏罚分明。


讲究也好,不屑也罢,各家自有各家的道理,何以偏偏对名家百般挑剔?




所幸公孙龙并不在乎,继“白马非马”之后,他又抛出了“坚白石二”的命题,再度刷新了学术江湖的动荡指数,并由此而开创了“离坚白”派,当真是“一石激起千重浪”。


所谓“坚白石二”,是说对于一块质坚而色白的石头,以触觉可知其坚,不可知其白;以视觉可知其白,不可知其坚。是故质坚与色白虽同属一块石头,却是相互分离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属性。从逻辑角度而言,这样的推理近乎无懈可击,因为人们无法否认触觉与视觉的差异。何况既有质坚色白之石,也有质柔色黑之石,足见质与色是可以割裂的。


于是有人采取迂回战术,试图让公孙龙自投罗网,反驳道:“坚白石不相外,藏三,可乎?”也就是说,天下无坚,则石不可触;天下无白,则石不可见。坚白石三者本是一体,岂有但得其二而藏三之理?


这显然是个陷阱。若承认“藏三”,则意味着“坚白石”可一分为三,那么“坚白石二”就不成立;若否认“藏三”,则意味着“坚白石”三者不可分,那么“坚白石二”亦不成立。总之,怎么选都是输。


坚白石二


公孙龙跨过了这个陷阱,回答说:“有自藏也,非藏而藏也。”也即是说,目能见白,而不能见坚,则坚自藏;手能触坚,而不能触白,则白自藏。两种情形下,坚或白都是自身隐匿,非被外物所遮蔽,故曰“自藏”。之所以会自藏,正是因为坚与白二者互相排斥,无法由同一感官同时感知,顾此则失彼,顾彼则失此。不存在白中之坚,也不存在坚中之白,坚和白都从属于石这个载体。要么,坚白石=坚+石(白自藏);要么,坚白石=白+石(坚自藏);总之,坚白石≠坚+白+石。


绕来绕去,公孙龙依然立于不败之地,他的“百花错拳”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坚白石二”,其与“白马非马”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离坚白”真正的威胁来自名家内部,那就是惠施的“合同异”。惠施是庄子的老朋友,两人莫逆于心。庄子讲“万物一马”,惠施也讲“万物毕同”,且惠施走得更远,认为“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完全弥合了事物之间的差异,走向了与公孙龙相反的另一个极端。


惠子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大到无穷大,没有边界,这是宇宙的概念;小到无穷小,不可分割,这是粒子的概念。佛教有云:“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西方有云:“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此之谓也。


惠施有诘


“离坚白”和“合同异”共同铸造了名家的辉煌,但名家并非只有这两种理论,《庄子·天下篇》里便记载了两派辩论的不少观点,公孙龙托惠施的福,得以入选十三事,可与《公孙龙子》参读。这些命题乍看来直如疯言呓语,细品之却又饱含深味,充满玄思哲理,不妨略撷一二,以飨读者。


譬如“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意谓一尺长的捶杖,今天取其一半,明天取其一半的一半,后天再取其一半的一半的一半,如是日取其半,总有一半留下,万世都取之不尽。私以为此句的经典程度,犹在“白马非马”与“坚白石二”之上。彼二者只是逻辑真实,而此句则内蕴某种绝对真实,所谓真理在其中矣。“一尺之捶”是有限物体,“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是无限分割,这根本就是现代数学上的微积分概念,想不到其哲学源头竟在此处。


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又如“飞鸟之影,未尝动也”,意谓飞鸟所经过的每一个时空点都是独立的,飞鸟在时间的某一瞬息,必然停留在空间的某一位置,其所投下的影子也必然是静止的。对于连续的时空而言,飞鸟在移动,但若从每一个具体的时空点来看,飞鸟未曾移动。与该命题类似的还有“轮不辗地”和“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辗地之轮”、“离弦之箭”与“飞鸟之影”是三个相通的意象,所要阐述的都是运动和时空的相对性。正如古希腊的赫拉克里特所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飞鸟之影,未尝动也


再如“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意谓用矩画出来的并不方,用规画出来的并不圆,因为矩规所画出来的方圆,只是个别的方圆,并非绝对的方圆。这讲的其实是哲学上的“共相”与“殊相”问题。共相是抽象的、普遍的,殊相是具象的、独特的。共相的方圆只存在于概念之中,惟可意会,不可目见;而殊相的方圆则诞生于矩规之下,明明白白,就在眼前。


伏羲女娲图(唐代绢画)

伏羲执矩,女娲执规


公孙龙无疑是诸子百家中的异数,很少有谁能像他一样,如此执着于纯粹的语言推理。因为有了公孙龙和他所代表的名家,古中国的名实学才能大放异彩,与古希腊的逻辑学、古印度的因明学鼎足而三,且毫不逊色。


多思者多梦,庄周有化蝶之梦,不知公孙龙是否也曾梦见一匹神气非凡的白马,自梦境深处驰出,昂首长嘶,奔向遥不可及的未来。两千年后的今天,我们似乎听到了那清脆的蹄声响起,是在呼唤它的主人吗?



文/悠然/图片/百小度/编辑/银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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