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远
这两天重温了二战电影《兵临城下》，一个小人物在危难之际彰显不朽价值的故事，不由想起了一个不应被遗忘却被长久湮没于历史的名字：阎应元。
阎应元是一个小人物，一个科举考试中的失败者，但他又是一个伟人，一个胜利者，当年，他卓立孤城江阴的身影，犹如中国历史上一座能量塔，接续着气若游丝的正能量，然后在最黑暗处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是的，如果有一部中国古代版的《兵临城下》，阎应元，一定是实至名归的男主角。
一
在崇祯自缢景山、清军铁骑南下时，谁也想不到，规模最大亦最惨烈的一场守城战，发生在弹丸小城江阴。 
对大明子民而言，那是一个绝望的时代，数十万政府正规军，像没头苍蝇一样，无法组织一场有效的防御，一触既溃，一溃千里，一座座坚固的名城，一个个显赫的将军，不战而降。那时尚且彪悍的八旗子弟，真正是“气吞万里如虎”。如果能够用动态图来描述当年的态势，我们能看到清军的攻势，如同汹涌的历史大潮，血红扑来，势不可挡，漫过大明的锦绣河山，零星的抵抗此起彼伏，但瞬间被大潮淹没，只剩几个涟漪，但这股大潮，却在江阴城下，停滞了整整八十一天。
如果能够还原江阴城那八十一天的坚守，我们能看到孤城内外无尽流淌的鲜血，红衣大炮的轰鸣让大地一次次震颤，硝烟中人们的怒吼、呻吟与哭喊，尖刀砍入铠甲，利箭穿透肉体。一次次冲锋被击退，攻守双方的尸体，填满了城墙破损处。
发生于公元１６４５年夏秋之际的江阴之战，在卷帙浩繁的《明史》和《清史稿》中，几乎很难找到记载，但幸运的是，还有古人的两则记载，一是邵长蘅的《阎典史传》，一是韩菼的《江阴守城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则文字，堪称优秀的战争文学。
一个场景是：在激烈的攻城战中，某满人大将自恃勇猛，穿着三层甲，腰悬两把刀，背背两把刀，手执双把刀，亲登云梯，跨上城垛，执刀乱砍。城上守军用棺木抵挡，以枪刺其身，竟不能入。有人喊道：“刺他的脸。”于是众人纷纷刺其面，一汤姓童子，持铁钩镰，用力钩断其喉管，竹匠姚迩割下他的头，满将身子堕落城下。清兵齐来抢尸，城上梆鼓齐鸣，砖石小箭如雨点，清兵又伤亡千余人。
另一个细节是：攻城与劝降一直在进行中，有一次，城里派出一群白发老人假装投降，他们奉送“降礼”，但白花花的银子底下，全是火药。清军欣喜若狂，升帐纳降，观者云集，老人们引爆了炸药，“烟焰蔽天，震响如雷，触者咸死”，记载说当场炸死炸伤清军两三千人，其中有亲王一人、大将两人，清军为之三军挂孝。可以想象，那是一场何等剧烈的爆炸。当城外爆炸声响起时，江阴城头也响起了悲怆的炮声，那是在为慷慨赴死的乡贤耆老们志哀……
还有一个细节，让人更是感慨万千：江阴城在重重围困中迎来了中秋节，虽然粮食已经匮乏，但城中军民还是做了月饼，百姓带酒登城，举杯痛饮，善歌的人登高传唱，以笙笛箫鼓相和。《江阴守城纪》详细地描写了此时此刻：“时天无纤翳，皓月当空，清露薄野，剑戟无声。黄弩师鼓胡琴于西城之敌楼，歌声悲壮，响彻云霄。外兵争前窃听，或怒骂、或悲叹，甚有泣下者……”
这样的守军，怎么会投降？
江阴城最终还是陷落了，清军进行了屠城，他们太痛恨这座城市了。《阎典史传》上写道：“凡攻守八十一日，大军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可见，清军在江阴付出了何等惨重的代价。
这一切，都离不开一个人－－阎应元。
二
阎应元所担任的典史，是个未入流（九品之下）的文职外官，比芝麻官还小，为县令的佐杂官，不入品阶，原本职责是“典文仪出纳”，明清两代，是知县下面掌管缉捕、监狱的属官，当时还规定，县里的县丞、主薄等职位裁并时，其职责由典史兼任。简而言之，这个职务相当于现在的县刑警队长加监狱长，还随时可能兼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和部分县些民政局长的职能。值得一提的是，阎应元率江阴军民守城时，身份还是个退休的典史。
这么一个身份卑微的退休小公务员，率领守城的也是一群没经过什么军事训练的民兵，但他的才能和战绩，却让同时代拥兵数以十万计的重臣或将军，都自愧不如。后人曾感慨：这么一个军事天才，登上历史舞台的时间太晚了，而且历史给他的舞台太小，就一座小小的江阴城。
但在这么一个寒伧的窄小的舞台上，阎应元却主演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史诗大戏。
２４万大军围城，武器精良，日夜强攻，城内军民，加上妇孺，也就十余万人，外无援军，却能坚守八十一天，离不开阎应元强大的组织统筹能力。他深谙守城之术，又娴熟用人之道，积极招募人才，把小小江阴城，变成了一座不断科研创新的兵器工厂，他们创造了“化学武器”：箭头淬毒，见血立死。还有重型兵器：弩长尺余，箭长五寸，百步之外，皆可命中目标。更有各种火药武器，最适合抛掷到黑压压一片攻城者之中，轰然爆炸，铁片纷飞，有点开花炮弹的意思了。守军兵器如此强大，所以清兵虽多，每每望城兴叹，战栗无人色。即使是满洲兵将也闻之胆落，每次攻城下来都要为幸免不死而大肆庆祝。
在关于江阴之战的记载中，颇多“一物降一物”的较量，例如守军火力强劲，清军就弄了种防护罩，三层牛皮帐，帐内有九梁八柱，矢石投在上面，都被反弹起来，不能进入。阎应元一看，下令用人粪掺上桐油，煎滚浇下，牛皮顿时烫穿，浇在清兵身上，肉烂而死。
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阎应元除了在“物”的层面上想方设法外，还在“心胜”方面，竭尽全力。他一方面身先士卒，战斗在守城第一线，近身搏斗，激励军民，另一方面，他严防内奸，将清军奸细和守军叛徒，逐一歼灭，确保了城内人心稳定，而中秋节组织军民登城高歌，更是对围城者的一种攻心。
作为一个小小的典史，阎应元在科举考试中是失败的，没有取得功名，但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却比那些只会做八股文的同时代人，不知高出多少了。
阎应元同时代的读书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只会读书。江阴之战前１５０年左右，明朝伟大思想家王阳明曾一针见血指出：“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章，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日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意思是：儒生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懂兵法，虽然孔子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但当世的儒生仅仅是巧于章句，平时只关注科举及第和荣华富贵，儒生做文章粉饰太平，一旦遇事，就束手无策，实乃儒生之耻。王阳明本身就是一个通晓兵法的读书人，文才武略，完美结合，达到中国古代文人用兵的巅峰。
是的，以前读书人是很在乎能文能武的，例如孔子，史载臂力过人，尤其善射，试想想，他带着学生周游列国，频频遇到凶险，没点功夫确实不行。事实上，孔子提倡“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要求学生掌握这六种基本才能，可不仅仅只是读书一项。能文能武，很长一段时间是儒生的毕生追求，无论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还是“上马杀贼，下马赋诗”，都是儒生们向往的境界。
历史上，这样文武双全的儒生也不少，譬如南宋辛弃疾，二十多岁时率众起义抗击金兵，有一次叛徒张安国杀死义军首领后潜逃金军，辛弃疾当即组织敢死队，率领五十多人冲进几万人的敌营，居然成功地把叛徒抓住并带了回来－－简直就是南宋版的特种部队斩首行动。所以，读他的诗词，无论是“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还是“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与那些只会嘴上豪迈的文人作品相比，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遗憾的是，口若悬河、文章做得花团锦簇的书生们，却逐渐失去了文武双全的能力，像阎应元这样堪称“霹雳书生”的，更是少之又少。
后人曾经设想，与阎应元同一时期的民族英雄史可法，如果也有阎应元这样的军事才能，那么，他率领重兵守卫的扬州城，又怎么会在一天之内就被攻下呢？
可惜，历史不能假设，虽然史可法在后世的名气，远远大于阎应元。
所幸，很难留下小人物名字与事迹的历史，还是在一个角落，给了阎应元一席之地。
三
阎应元死得非常悲壮。
江阴城被攻破的时候，他带着千人顽强巷战，杀死清兵无数，欲从西门突围而不得。他环顾从者道：“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自拔短刀，刺胸血出，投在前湖中。义民陆正先想把他从水中扯起，正赶上清军将领刘良佐遣兵来擒，刘良佐自称与阎应元有旧，要生擒他，于是清兵把他捞起绑住，没有杀他，送到刘良佐处。
对于攻城者刘良佐来说，阎应元是他的噩梦，小小一个典史，守的小小一座江阴城，却让他率领的大军，攻不下来，又不投降，差点把他逼疯了。但阎应元对他而言，还有比噩梦更复杂更丰富的涵义，这其中有钦佩、迷茫、自秽。因此，当浑身是血的阎应元被押进来时，正傲慢踞坐的刘良佐马上跳起来，双手拍着阎应元的背，居然哭了起来。
在苦战中，刘良佐曾一直幻想劝降阎应元，却只换来后者的怒斥：“有降将军，无降典史。”这是一句响彻历史的名言。
是的，刘良佐是一个投降的将军，他本是明朝重要将领，还被南明封为“广昌伯”，地位尊宠，却在清军下江南时，带兵十万投降，转眼就变成灭亡南明的主力。所以江阴城上，阎应元这么骂他：“将军位为侯伯，掌握重兵，进不能恢复中原，退不能保障江左，有何面目见我江东忠义士民乎？”
阎应元本来可以不死，江阴城被围困时，他不在城内，受城内军民相邀才临危受命、组织守城；守城守得很好，清军损失惨重，不断劝降，承诺种种条件，刘良佐更说得很明白：“弘光已北，江南皆下。若足下转祸为福，爵位岂在良佐下，何自苦如此？”意思是说，明朝皇帝都投降了，你还这么坚持做什么呢？如何你投降，爵位肯定不在本人之下。
是的，如果阎应元“见好就收”，以他如此表现，自然能够在新政权中谋取一个好的位置，得一场大富贵。但是，总有超越爵位、富贵的选择。并非人人都是刘良佐。
刘良佐见阎应元的态度，知道他不会像自己一样，选择屈辱地活着，所以会拍着对方的背，哭几声。果然，阎应元很快被满清亲王博洛拉过去亲自审讯。阎应元挺直腰杆站着，骂不绝口，绝不下跪。一卒以枪刺他的小腿，“血涌沸而仆”，阎应元血流如注，不支倒地，仍然没有跪下。博洛命人把他关到栖霞庵。当夜，寺中僧人不停听到“速杀我”的声音，天明时，终遇害。
没人知道阎应元的墓地在哪里，甚至没人知道他牺牲时多大年龄。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一个典型的不识实务者。
在中国历史上，灵巧的识实务的“俊杰”太多了，所以才有女人鄙夷地写下如此诗句：“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
阎应元是真正的男儿。
江阴城破若干年后，有个名叫赵翼的人，面对阎应元的画像，长久肃立。赵翼不是寻常人，他是清代著名的诗人和史学家，曾写下这样的名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认为李白杜甫也不过如此，但他站在阎应元的画像前，却沉默了，最终发出了“何哉节烈奇男子，乃出区区一典史”的感叹。
是的，阎应元或许读书读得不是很好，但他是个认死理的人：脑袋可以不要，但膝盖，是不能弯的。
正是有这种不多但是坚持认死理的人，中国人的精神血脉，才一代一代延续下来，时至今日，还有些人，不会轻易交出自己的膝盖。
四
江阴血战不降八十一日，最后招致屠城，仅剩五十三人，其原因不是不愿归顺清朝，而是不愿意执行剃发令。
当时江阴已经降清，明朝知县林之骥解印去职，清知县方亨继任。江阴人以为已经归顺新朝了，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但方亨随即颁布剃发令，遭到强烈反对，众人与他交涉无效，正值满清颁下严令剃发的文书，其中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言，更激起众怒，江阴人立誓“头可断，发决不可剃”，举起旗号，正式反清。
对于古代一座城市的人民来说，改朝换代，是件不太难接受的事情，谁当皇帝，有啥区别？但是，剃发却触及到了他们的底线－－强制汉人剃发，改变民族习俗，实质是要在精神上推垮他们的民族精神，实行彻底征服目的。
所以是否剃发，成为满清衡量某人某地是否真正臣服的最主要标志。在江阴城防岌岌可危之际，阎应元用计，遍取民间乱发，投城下诱敌。清兵惊喜，报告刘良佐。刘良佐道：“还不能相信，去观察一下守城的人剃发了吗？”清兵察探后，方知是诈降。
这座城市的人坚决拒绝剃发，他们知道结局只能是死亡，但他们的共识是：有些坚守，比生命更重要。城破之后，无人投降。
当清军冲进他们付出尸山血海代价的江阴城时，他们又恨又怕的阎应元正端坐于东城之上，要了一支笔，在城门上提到：“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写完之后，他扔下笔，拿起刀，开始巷战。
很多人，一辈子都唯唯诺诺，小心揣摩别人，从来不敢为自己活着；也有很多人，随机应变，圆滑润通，从来没有什么值得始终坚守；但也有很多人，清楚有一些自己应该殊死争取与保卫，理想，信念，梦想，还有血性。
不愿下跪的阎应元死了，但他以另外一种方式永生。
据记载，阎应元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每次巡城，身边有一人执大刀跟随左右，颇有关云长再生之感。清兵望见，以为天神。
这个形象，应被我们这个民族永远铭记。
江阴文庙前的“抗清三公”像，中为阎应元。身侧两人为陈明遇、冯厚敦。
陈明遇（？—1645），明末浙江上虞人，民族英雄。崇祯末年任江阴典史。弘光元年， 1645年，江阴降清，知县林之骥去职，新任江阴知县方亨布告全县剃发，诸生许用等在明伦堂共同立誓道：“头可断，发决不可剃！”。闰六月初二，江阴士民擒杀方亨，明遇被推举为领导，倡义抗清。二十一日，清贝勒博洛命令刘良佐包围江阴城，七月初一，开始攻城。七月九日，陈明遇迎阎应元入城主兵，守城战斗激烈异常，孤军坚守江阴八十一日。城破后，明遇命全家男女四十三人自焚死。复持刀与清军作殊死战，身负重创，身死僵立墙边。
冯厚敦（？—1645），冯厚敦字培卿，金坛人，民族英雄。崇祯末年任江阴训导，明末江阴义军在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的领导下杀方亨、拒二十四万清师于城门之外，奋战八十一日，后在清军二百多门火炮轰开城门后于明伦堂冠带南向自缢殉节；妻王氏，与其孀妹结衽投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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