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 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 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 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 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 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惨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登楼赋》之所以得以成为千古佳作,无关任何,但得情深而已。这篇赋文,洋洋洒洒数百字,让千年后的我们重新读来,也生出一丝失意的绝望。即便不曾懂得那些典故,即便不太熟悉那些辞藻,可是那迎面扑来的沉郁哀伤,成为了我们与他达成共鸣的契合点——他想说,前途未卜,而年岁已大,是继续留在这里蹉跎,还是离开荆州,前往其他的地方寻求更好的机会?可是那所谓的更好的机会,未必不曾保有风险。在一切的未可知面前,难道自己所能做的,只是在荆州这个地方,继续做一个普通幕僚,纵然心存大志却无法得以纾解,最后郁郁而终?他也未必不曾安慰过自己说,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然而事实却是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这样飘零的惶恐失意,我们又怎会没有过。
在很多年后,清代有一个叫做顾贞观的人同样写过类似的情怀。他说——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顾贞观
何尝不是王粲的写照。
刘表大约是真的喜欢王粲。玉不琢,不成器。在荆州的十余年里,刘表其实给了他太多磨练的机会。他希望这个如同璞玉一般的年轻人能够收起自己的张狂,慢慢变得稳重,不再那么恃才傲物。然而终究这一切都是徒劳,王粲仍是那个喜欢和别人一争高下的桀骜男人。即便在后来他归降曹魏并深为曹操赏识的时候,也曾因为杜袭与曹操谈话至半夜而愤愤不平。对此,史书对他性格的评价是,“王粲性躁竞“。
有的人,张扬的棱角会随着时间的磨砺而逐渐被隐去,或者内秀于心,暗藏傲骨,或者自此放弃,泯然众人了。无论哪一种——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坚持着自己最初的坚持,相信着自己最初的相信,就算通往梦想的路途充满了险阻,或者也许行至一半就已经撒手人世,可他们仍旧我行我素,从来不肯为旁人的眼光而更改一分一毫。
此为大幸,也是大不幸。无论与人,还是与世间,亦或是,与他们自身。
这样近乎坦白的骄傲啊。
拥有这样志得意满,仕途平顺的生活,所以在王粲后来的诗文中,很难再看到那些忧伤抑郁的情绪了。昂然意气,气势恢宏成了主旋律。譬如建安二十年,曹操自南郑而还,王粲作《从军诗》说:
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安得久劳师?
相公征关右,赫怒振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
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陈赏越山岳,酒肉逾川坻。
军中多饶饫,人马皆溢肥,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
拓土三千里,往反速如飞,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
真是好一篇歌功颂德的盛世文章!可是你无法质疑他的真诚。有的应制文章是虚假的,虚假到后世之人略加小心阅读就能看出其中敷衍的意味。可是王粲却不,你能在这首诗里感受到他的喜悦,他的振奋,和他对于这个盛世的满怀期待——曹公,天下尽在汝手矣。
有时候他仍旧会为乱世惨象而心惊。比如他写:
悠悠涉荒路。靡靡我心愁。四望无烟火。但见林与丘。
城郭生榛棘。蹊径无所由。雚蒲竟广泽。葭苇夹长流。
日夕凉风发。翩翩漂吾舟。寒蝉在树鸣。鹳鹄摩天游。
客子多悲伤。泪下不可收。朝入谯郡界。旷然消人忧。
鸡鸣达四境。黍稷盈原畴。馆宅充鄽里。士女满庄馗。
自非贤圣国。谁能享斯休。诗人美乐土。虽客犹愿留。
他在诗中说心愁,可是你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你想了很久,终于明白在这些诗里,再也没有了《七哀诗》里面的那份冲击,那份惨淡,那份未知身死何处的惶恐不安。于是你开始懂得,等闲变却故人心——此时的王粲,已经不再是那个十七岁孤身上路,奔赴荆州的少年了。在他成长的这些年岁里,他见过了各种生离死别,或者一个转身,故人就已长绝。而他在经历了岁月的风霜洗礼以后,已经能够足够坚强的去面对人生的种种缺失,时代给予他的悲欢,不过都是寻常事。他所要求的,是更多的,更多的——荣耀。
建安十六年的时候,王粲迁军谋祭酒,开始了他与曹氏兄弟持续一生的深厚情谊。在他去世的时候,这两个出身尊贵又才华横溢的男人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为他进行了告别。曹植擅文赋,于是为他写下了洋洋洒洒的《王仲宣诔》。实际上,我向来不大喜欢曹子建,总以为他的文章华丽太过,情绪表达太过张扬,也就显得相当不真实。然而在这篇诔文里面,曹植写他和王粲之间的友情却格外地具有冲击力:
吾与夫子,义贯丹青,好和琴瑟,分过友生。庶几遐年,携手同征,如何奄忽,弃我夙零。感营宴会,志各高厉,於戏夫子,金石难弊。人命靡常, 吉凶异制,此欢之人,孰先殒越?何寐夫子,果乃先逝,又论死生, 存亡数度。子犹怀疑,求之明据,傥独有灵,游魂泰素。我将假翼,飘飖高举,超登景云,要子天路。丧柩既臻,将反魏京,灵輀回轨,自骥悲鸣。虚廓无见,藏景蔽形,孰云仲宣,不闻其声。延首叹息,雨泣交颈,嗟乎夫子,永安幽冥。人谁不没,达士徇名,生荣死哀,亦孔之荣。呜呼哀哉!
他说,我们之间的情谊十分深厚,以为能够这样彼此到白头。可是竟然没有想到,你会突然之间离开这个世间。“延首叹息,雨泣交颈”,读起来,亦不免让人为之而涕下。大抵文章发乎于心,曹植一生,写过很多诔文,可是真正这样满怀深情,不加任何掩饰的文章,恐怕也只得这一篇。与他弟弟相比,曹丕的方式更加有趣。
建安七子
他说:王仲宣生平好驴鸣,不如我们每人学一次驴叫声,权当同他告别吧。
于是在王粲的墓前,响起了阵阵驴鸣,冲散了秋日已尽,冬日将来的萧瑟与落魄。
但这样有趣到近乎可笑的结局,大概不是王粲所想要的。他没有曹子桓的通达,无法做到如他一般放肆乃至于放诞的地步,他所想要的,也许还是在仕途上的青云扶摇而上,成为曹魏时代的管仲,匡时济世,辅佐曹操得以成就千秋霸业。然而天道总是公平的。老天给了这个年轻人旁人难以企及的天分和出身,给了他十年时光都难以被磨灭而光的傲骨,还给了他后半生优厚的回报——建安七子,封侯者,唯粲一人而已。所以苍天会在他期待着更为轰轰烈烈的下半生的时候,宣告了这一场绚烂的终结。
糖小晚:白羊座女子,好读书,好旅行,此生惟愿寄情魏晋,手不释卷,天涯浪迹,浊酒酹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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