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 | 文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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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地図 Suzu - 未来地図

2016.5.12

地图

余光中

他喜欢中国地图，更喜欢外国地图。

 

国界线最纷繁，海岸线最弯曲的欧洲，他百览不厌。

 

不管是多湖的芬兰，还是多岛的希腊，无论是多雪多峰的瑞士，或者是多花多牛多运河的荷兰，这些他全喜欢。

但最使他沉迷的，是意大利，

 

因为它那优雅的海岸线和音乐一样的地名，也因为威尼斯和罗马恺撒和朱丽叶。一有空他就会端详那些地图。

 

他的心境，是企慕，是向往，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新经验的追求。那种向往之情是纯粹的，为向往而向往。

 

面对用绘图仪器制成的抽象美，他常常会想不明白很多事情，秦王何以用那样的眼光去看待督亢，亚历山大何以要虎视印度，独脚的海盗何以要那样打量金银岛的羊皮地图。

 

在山岳如狱的四川，他的眼神如蝶，翩翩于滨海的江南。有一天能回去就好了，他想。

 

再后来当太阳旗在中国大陆降下，他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已经在船上了，船在白帝城下在三峡，三峡在李白的韵里。他发现自己真的回到了江南。

 

然而，他并未因此更加快乐起来，相反地，他却是更加怀念四川起来。

 

现在，他只能借地图去追忆那山国和山国里那些曾用川语摆龙门阵甚至吵架的故人了。

 

初来这个岛上的时候，他是断断没有想到的，自己会在这个多地震的岛上连续抵挡十几季的台风和霉雨。

 

现在，看地图的时候，他的眼光总在江南逡巡。

 

燕子矶，雨花台，宜兴，几个单调的地名便唤醒一整个繁复的世界。

 

他更未料到是，有一天，他真的也会去怀念这个岛屿，在另一个大陆。

 

“你不能够真正地了解中国的意义，直到有一天你已经不在中国了。”从新大陆寄回来的家信中，他这样写过。

 

在中国，你仅是七万万之一的中国，天灾，你可以怨中国的天，人祸，你可以骂中国的人。可是有一天，当你不在中国了，你便成为全部的中国，那百年国耻全部贴在你脸上。

 

于是你不能再推诿，不能不站出来，站出来，并且疾呼??

那是他第一次去那片新大陆，他怀念的还是这个岛屿，那时的他还年轻。

 

再去时，他的怀念渐渐从岛屿移到大陆，那古老的大陆，所有母亲的母亲，所有父亲的父亲，所有祖先啊所有祖先的大摇篮，那古老的大陆。

 

中国所有的善和中国所有的恶，所有的美丽和所有的丑陋，全在那片土地上面和土地下面。

 

上面，那是中国的稻和麦，下面，那是黄花岗的白骨是岳武穆的白骨是秦桧的白骨或者竟然是谁的黑骨。

 

无论你愿意不愿意，将来你也将加入这些。

 

当你走进地图，便不再是地图，而是山岳与河流，原野与城市。而当你走出那河山，便仅仅留下了一张地图。

 

当你不在那片土地，当你不再步履于其上，俯仰于其间，你只能面对一张象征性的地图，正如不能面对一张亲爱的脸时，就只能面对一帧照片了。

 

得不到的，果真是更可爱吗？然则临图神游是一种超越，或是一种变相的逃避？也许真是一个不可宽宥的弱点吧？

 

于是他将地图放回抽屉，而将自己的一切，躯体和灵魂，回忆与希望，在那六百字的稿纸上延伸开来，吞没了一切，吞没了大陆与岛屿，而与历史等长，与茫茫的空间等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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