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希望今天的主题能够尽量接近历史的原貌，本文作者仍然打算从复述一部电影的情节开始讲起。
娜塔莉·波特曼和哈维尔·巴登主演的《戈雅之灵（Goya's Ghosts）》上映于2006年，由凭借《飞越疯人院》和《莫扎特传》两度摘取奥斯卡最佳导演的米洛斯·福尔曼执导。本片的历史背景取材自处于18和19世纪之交风云激变之际的西班牙。虽然故事本身是虚构的，但它却是我对本文主题人物真正有所了解的开始。
《戈雅之灵》的电影海报
一、少女、神父和画家
1792年，法国大革命在政治和思想上带来的冲击令整个欧洲的旧制度感到日益不安。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在神父洛伦佐（哈维尔·巴登）的倡议下，大肆搜捕被认为具有“异端思想”的民众。富商的女儿伊内丝（娜塔莉·波特曼）因为在餐馆里拒绝食用猪肉而被怀疑是犹太人，在宗教裁判所的牢狱内受尽折磨。
伊内丝的父亲想起自己的好友宫廷画家弗朗西斯科·戈雅（斯特兰·斯卡斯加德）正在为洛伦佐作画，因此请他从中斡旋营救伊内丝。戈雅对洛伦佐晓之以情动之以利，但洛伦佐去牢中探访伊内丝后却对其心存歹念。洛伦佐在伊内丝家中的晚宴上声称伊内丝已经“坦白”了罪行并坚称即便是酷刑之下的口供也只能是事实。伊内丝的父兄一怒之下对洛伦佐也使用了酷刑，迫使其在一份承认自己是猿猴的供认状上画押，并以此为威胁要他释放伊内丝。
教会尽管接受了伊内丝父亲捐献的大笔金钱，却依然拒绝释放伊内丝。洛伦佐再度前往伊内丝的牢房，并在她祈祷时侵犯了她。伊内丝的父兄将洛伦佐的供认状呈进给西班牙国王，使得洛伦佐成为教会之耻而不得不逃亡外国。
十五年后，拿破仑的法国军队进入西班牙，半岛战争爆发。法军到达马德里后，已成为拿破仑麾下革命者的洛伦佐主持了对教会的清算。伊内丝在此时终于得到释放，举目无亲而神志失常的她得到了戈雅的收留。伊内丝请求戈雅帮她寻找在狱中所生却被强行带走的女儿，而对此毫无头绪且已经失聪的戈雅只得带她去见孩子的生父洛伦佐。洛伦佐尽管不愿承认，但最终在戈雅的帮助下找到了已沦落风尘的女儿艾丽西亚（同为娜塔莉·波特曼饰演）。他以陌生人的身份要求艾丽西亚离开西班牙失败后，违背戈雅的意愿将伊内丝送往疯人院。戈雅将伊内丝赎出希望能够让母女团聚。但洛伦佐派人掳走艾丽西亚并打算将这些女子卖去美洲为奴。愤怒之下的戈雅身心受到严重打击。而此时英国军队势如破竹般的攻入西班牙。洛伦佐被抓捕后被处以绞刑，在临死前他看到艾丽西亚被英国军官拥入怀中，而戈雅和伊内丝则在围观绞刑的人群中。电影最后一个场景是载着洛伦佐遗体的马车缓缓驶过马德里的小巷，疯癫的伊内丝在一群顽童的环绕下紧随马车前行，而无可奈何的戈雅远远地跟在后面。
影片的最后一幕
尽管用以上这么多篇幅介绍剧情显得非常累赘，但电影情节之离奇荒诞确实并非一言两语能够阐明。虽然有福尔曼这样的大师级导演执导，还有两大实力派巨星如此惊心动魄的对手戏，此片获得的关注度和评价依然很不理想，恐怕也正是由于观众们感到剧情过于复杂而主题反而不易看懂之故。事实上，浏览网上的评论，很多观众甚至感觉连片名都令人费解。画家戈雅虽然是此片关键的线索人物，但其在剧情中的存在感似乎远不及两大主角，又何以要以他的名字作为片名，何况后面还加上晦暗不明的“之灵”这个字眼呢？
然而戈雅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也确实如片中所言是见证了那个时代的西班牙王室御用画家。当我对戈雅的作品及生平有了更多了解后再回过头来这部电影，我相信自己至少比之前更接近了福尔曼想要告诉我们的事情。然而能够认识戈雅及其作品，所收获的却远比看懂一部电影要多出太多。
二、戈雅何许人也
我对阳光明媚而历史悠久的西班牙一直非常向往。但倘若只让我选择这个国家的一处所在进行游览，我的目的地将不会是拥有阿尔罕布拉宫的格拉纳达，也不是演绎了无数传奇的塞维利亚，更不是经过高迪雕饰的巴塞罗那。我的目标将非常明确：到马德里去，去普拉多博物馆看戈雅。
戈雅晚年的自画像
弗朗西斯科·何塞·德·戈雅-卢西恩特斯（1746-1828），西班牙所有时代最伟大的画家。当艺术家们提起戈雅，就像文学家说到但丁。两者的共同点是都被认为既是宣告旧时代落幕的最后一位大师，也是迎接新时代的第一位先知。
戈雅于出身于贫寒的中下阶层，父亲是一名镀金工匠。尽管年少时只接受了基本的学校教育，他在绘画上显露出了不凡的天赋。经过多年的游学后，戈雅回到西班牙，在马德里定居并从事于挂毯的设计。他的一些设计被王室所采用，而其本人在美术上的造诣也使他逐渐声名远扬。1789年，戈雅受命成为宫廷画家。尽管之后的几年里坐稳了王家画师的头把交椅，他却不愿充当人形美图秀秀，拒绝按照惯例在肖像画中对人物进行粉饰和美化，以至于观赏者甚至时常能在他为王公贵族创作的肖像中感受到一股讽刺的意味。
电影中戈雅为王后展示肖像，王后却因面容过于写实而愤然离去。
戈雅在宫廷中接触到大量前辈大师的作品，而他本人的创作风格也受此影响不断地发生改变。据说他自称有三位最重要的老师：委拉斯开兹、伦勃朗和自然。事实也是如此，从他画作的手法甚至色调上，我们都能明显看出委拉斯开兹和伦勃朗给他带来的影响。他在这段时间最重要的作品当属《裸体的马哈》和《着衣的马哈》。一个传说是因为《裸体的马哈》中的描绘过于大胆而使画家受到卫道士们的抗议，他们要求戈雅修改这幅作品，而戈雅却颇有幽默感地画了一幅人物穿上衣服然而其它部分一模一样的版本作为回应。事实上，画家创作这两幅姊妹作品的动机恐怕已经无法得知。但戈雅本人确实因此受到了宗教裁判所的审讯。毕竟，在此之前几乎所有出现裸体的作品都会被指认为是在描绘神话或宗教传说中的人物。就像戈雅的法国前辈布歇为迎合路易十五而创作的那些丰韵美女往往都挂着维纳斯或戴安娜这些女神的名头，而且即使有国王当靠山，这些作品中的姑娘通常也不敢像朱队长一样把正面直接给观众。而如此坦露而直接地描绘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姑娘（“马哈”是当时对下层社会女性的称呼），戈雅即便不是第一人，也绝对说得上是走在时代前列了。
《着衣的马哈》
不管怎样，这一次戈雅凭借其辩才成功逃过了裁判所的控告，然而画家面临的挑战不过刚刚开始。因为之前的一场险些因之丧命的疾病，戈雅此时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听力。耳聋后的画家似乎陷入了与世隔绝之中，而其情绪也渐渐走向消极悲观。1799年，作家出版了以Los caprichos为名的一系列版画作品。这套作品不用管标题含义，即使只看画面也能看出其主题和积极乐观之类的绝对沾不上边儿。而那幅被哲学家和文学家反复讨论和引用的《理性沉睡，心魔生焉》就是其中画作之一。但必须说，双耳失聪似乎并没有对画家的敏锐产生丝毫影响，甚至可以说，减少了世俗应酬的戈雅在思想上变得更加深刻，而在想象力上更是仿佛获得了爆发。
《理性沉睡，心魔生焉》
1808年，如同电影中所描述的一样。拿破仑的军队进入西班牙，为期六年的半岛战争拉开了序幕。在战争中，西班牙的政治力量分为两派。尽管一些西班牙人希望借拿破仑的军事力量和其带来的革命思想重造被庸才国王统治的西班牙，但民族主义的力量依然强大。在英国等势力的支持下，反法起义此起彼伏。而戈雅最具爱国精神和创作革命性，同时也最为知名的一副作品《1808年5月3日》也在战争中诞生。
《1808年5月3日》
这幅关于战争的作品与作者的之前的另一幅作品《1808年5月2日》不同， 它描绘的不是战场的场面，而是之后法军对反抗者进行的枪决。画作的气氛极其阴森沉重。行刑者和受难者分列两侧，其目光却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直接对峙。处于焦点的白衣站立者表达的不仅是一种愤怒的呐喊，其高举双臂如十字架的姿势和手掌上显现的伤痕毋庸置疑地赋予了起义者基督一般宗教上的崇高感。这幅作品在许多表达手法打破了成规，一些评论家甚至称其为第一幅现代绘画作品。而事实上，这幅画的影响已经不局限于绘画的范畴，而成为了历史的见证。如果所记不错，在本文作者初中时代的历史教科书中，就有模仿此画而作的插图。
《持棒的搏斗》
尽管法军在1814年被击败，但连绵不断的战事给人民带来深重的苦难和伤痕却无法一笔抹去。战火蹂躏过的国土犹如饱受疾病折磨的身体一样令戈雅感到痛苦和疲惫，作者在精神领域进一步走向悲观。1819年至1823年间，年迈的戈雅在自家墙壁上创作了十四幅后来被称为“黑色画作”（Black Paintings）的壁画，其中就包括以阴暗恐怖著称的《农神吞食其子(Saturn Devouring His Son)》。黑色画作中的《持棒的搏斗(Fight with Cudgels)》应该是本文作者接触过第一幅戈雅的作品，并且是在甚至没有记住戈雅这个名字的情况下对画作产生了深刻的印象。画作中蓝天白云之下两个男人拼尽全力的厮杀。这场争斗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局。因为已经双腿深陷泥沼的两人最终谁也无法逃离被吞噬的命运。这是一场令人绝望也毫无目的可言的厮杀，然而搏斗的双方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当戈雅创作这幅画的时候，他眼前展开的会不会是欧洲千年来持续不断，无始无终的战火？而在作者心中，又有谁称得上是其中的胜利者呢？
《锻造》。身为宫廷画家的戈雅依然坚持创作描绘劳动阶层的作品。
时间走到1824年，年近耄耋的戈雅辞去了宫廷画师的职位。前往法国波尔多进行疗养。在生命的最后岁月，耳聋而衰弱画家依然坚持创作，直到1828年在波尔多病逝。然而斯人已去，其点燃的火焰之后在欧洲形成燎原之势，在两百年后的今天仍然熊熊燃烧。我们可以在无数后代名家身上看到戈雅不可磨灭的影响。
戈雅一生中不断学习和创新，画作风格的多变成为他的个人特点，也许他这么做是出于某种性格上的虚心或好奇。但对于一个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来说，这种态度无疑使得戈雅成为最适合迎接它的人。然而戈雅所作的似乎又不仅仅是迎接，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是他在前方，带领着时代向前迈进。
三、戈雅之灵
多年之后，当本文作者回过头来去看这部影片，突然醒悟到戈雅的的确确就是电影精神上的主角。教士和少女的故事，以及包括政治、宗教和战争的等等其他，都是画家的作品在真实世界中的本源。或者反过来说，画作在影片中被具象化为一个个狰狞的时代现实。在电影故事结束时，戈雅的画作作为制作人员名单的背景一一浮现。而那些令人震撼的画面难道不就是洛伦兹卑鄙的嘴脸，不就是伊内丝饱受摧残的灵魂，不就是西班牙人民经历的苦难么？这些人和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他们没有被具体的面孔，他们却又真实存在，他们就是戈雅之灵。
是的，画家虽然聋了，但他依然能听到你遭受一切之后灵魂的叹息。
2016年5月15日于曼哈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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