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

旧年未觉

□邢晔

秋天是最丰富的季节。在它不大的身体里面，还藏着春天、夏天和冬天。

面朝节气的流水，向左，是夏天；向右，是冬季。

唐代诗人白居易抱怨说：“秋天床席冷，夜雨灯火深。”秋冷也就罢了，无非是睡不着，加些衣被添把火；秋热却是猛恶如虎，叫人待不下、坐不住、逃不了。连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改革家王安石都无法忍耐，在《秋热》一诗中发出绝望的惨叫：“火腾为虐不可摧，屋窄无所逃吾骸。”

从气温来看，春天和秋天就像一对相似的镜像。自霜降的最后一天开始回溯，总能看见春天的模样。难怪浪漫主义者李白在《秋思》中一张口就春意盎然：“春阳如昨日，碧树鸣黄鹂。”这种明媚的误会或恍惚，比同为唐代诗人的刘禹锡的《秋词》要真实、可爱得多。

刘禹锡诗文俱佳，还是一位哲学家，写过《天论》，论述了天的物质性。但他显然不太懂现实的天空到底是什么，始终怀着最大的热情，投身政治活动和革新，结果在三十四岁时被贬朗州（湖南常德）。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与高度，一朝坠落尘埃，苦闷、抑郁不问可知；可他，竟然写出了得意扬扬的励志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首诗颇多口号甚至“嘴炮”的嫌疑，但秋天有时会给人强烈的春天感受，似乎也算得上是妥妥的论据。

秋天也是最危险的季节，蕴含了四季的流转与炎凉，杂糅着人生的起落与悲欢，让人情绪易变，来不及防备。谁都无法保证，秋天的某种风物与感觉，不会猝然击中自己内心最脆弱的某个侧面；谁都无法肯定，自己内心最温柔的某个地方，不会突然融入秋天的某种物象与境况。

对于世事变迁与仕宦浮沉，刘禹锡算得上是一位斗士，非常豁达，但再是坚定乐观的信念，也会被“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消磨殆尽，身为“沉舟”与“病树”，只能“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唐代诗人杜甫一生忧患流离，恨天不应，伤世无语，即使在芳菲馥郁的暮春时节，也悲贫叹老，有“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的凄切之语。

此句，最宜借用，究极落叶坠枝、秋风离人。

秋意深，难问。

秋，意深，难问。

但古往今来，有谁曾忍得住不发出三言两语、一句半句？

元代著名散曲作家、生平事迹不详的徐再思，平生爱写悠闲与思恋，然而到了秋天，一场夜雨就湿透了他的梦与愁：“三更归梦三更后”，叹“逆旅淹留”，“枕上十年事”“都到心头”。

最怕仕途遗弃，最怕孤旅异乡，最怕落叶伤身，最怕对月怀人……更怕的，是春阳如昨日，冬寒已伤心，转瞬沧桑变，无语待天明。

秋天的气温与春天相似，意绪却完全不同。秋天由春而生，经夏而盛，在秋而丰，却向冬而衰。这秋，分明蕴藏着整个人生。

如果由此及彼，往来路与归途轻轻看顾，敏感的心就会被一生中最尖的那根刺轻易贯穿。

不久前，在写中元节的《过后念浮生》一文中，明代王猷定的一句诗我没敢轻引：“枕上有魂招不得”。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已写尽人间的难忘，王猷定“枕上有魂”该是怎样的思量，“枕上有魂招不得”又是何种辗转、何等痛彻的“肠断”？

此刻，当我引用，也是用在秋的向深之处。

秋天是最深的季节。而到底是深沉、深刻，还是深切、深重，恐怕谁都难以定论，难以言传。

秋，深在时间起处，深向时光尽头。

只能深望，不可深究。

当代词人姚若龙填的《秋意浓》，白话古意，宜古宜今，情绪万种。开头就是“秋意浓，离人心上秋意浓”，在时间的长风中，谁不是离人？在离别的时空里，谁没有秋意？“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我。”即使如此，也是“不怕我孤独，只怕你寂寞，无处说离愁”。无处说离愁，却处处是离愁。秋意浓，浓在心中。

任是相思，任是相望，写过“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清代词人纳兰容若也只能“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红了枫叶，灰了心头。

人间如何，与秋无干。“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纳兰容若深望而去，是一场犹有夕光、却向暮夜的冷雨。这场雨浇透了他的心，又从他的心中往回倒射，红尘天空，千疮百孔。

秋天有万般美好，大可享受；只是，任暖凉浓淡、盛衰转换，勿思量，莫相望。

秋的深处，是曾经，是无数在变形与幻灭中残留的自己。

风中离人念不得。

秋意深难问，随风散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