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拉萨沐浴在一片温柔的金色里。
白色的鸟飞过彩色屋檐，风吹起家家户户窗前的布帆。
八角街，藏人，信徒，喇嘛，国内外游客。这个标注三种语言的地方。
大昭寺藏在八角街深处。金顶庙，立着转经筒和二鹿鼎立的藏传佛教法器。白色的墙壁和布达拉宫属同一手笔，象征雪山的纯洁、光明。绛红色屋檐，代表宗教和僧衣。
在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上，磕长头的人络绎不绝。黝黑的皮肤，沾满灰尘的衣裤，一个破烂不堪的围裙系在外面，腿上两个护膝。身上的包看起来空荡得很，一个塑料水瓶和必要的食物，是最轻盈的背包客。匍匐起身，脚背勾起，前进，跳跃，直望向大昭寺前厚重的门帘。脸很脏，眼里纯粹有光。手中的木屐合于胸前，举过头顶，发出有节奏的声乐，他是真的在舞蹈啊。不觉间木屐底部的铁皮已经被磨平，反射出太阳光线。他再度屈膝蹲下，身体匍匐下去，闭目，头轻轻磕到地上。再起身，舞蹈，跪下。
无数的人经过他的身边，无数的人检一张票就可以进大昭寺参观。
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不管是蛮横强硬的康巴藏族，还是心灵手巧的工布藏族，亦或是此行我不了解的藏族人，在神灵面前都是虔诚的信徒。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朝圣，平和庄严，刚毅坚定。
藏族分布在西藏、青海、四川、云南各地，而朝圣之地拉萨，只有一个。
“他们从自己的家门前出发，包里只放必要的水和很少的食物，一路磕长头到拉萨，日喀则，或者冈仁波齐。”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丈量，到神明的距离。
“那如果，一个上了年纪的藏族老人，他也会磕长头去朝圣吗？一步一步，无惧生死？”
“只要决定了，那就必须一步一磕，无量光佛会庇佑他。即使在朝圣路上死去，也是功德。”
路过的人俯下身，掏出钱给他。他接过钱，举到额头前，露出微笑，路人手掌合十，点头离开离开。他把钱塞进包里，继续他的舞蹈。几声脆响，他走进人群，如入无人之境。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藏族，我不知道他要围着大昭寺绕几圈，我也不知道他此番朝圣到底能不能进大昭寺，去看一看那些信仰的化身，这一定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黄金和珍宝了。他的身影小了，模糊了，看不见了，我一直在向前走。我希望神能看到他的舞蹈。
西藏山路凶险，我想象不出更做不到一路磕长头来朝圣。仅带必要的水和食物，维持生计全靠路人的资助。
但也许我们该把行走作为一种生命状态。城市的人太浮躁了，太容易迷失自己了。一直在追赶，从未缓行。周折费尽，值得与不值得，目的地到底是什么，我们真的清楚吗。
也许路途很远，但一直在路上。不疾不徐，平心静气。即使在新兴科技进入藏民生活，在西藏生活水平普遍提高的情况之下，这里的生活依然平静祥和，这里的人依旧以古老的方式朝圣。在西藏，现代文明和宗教信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即使娱乐化的生活模式正在冲击着传统的游牧生活，藏民依然清楚地感知自己的节奏，坚定自己的方向。从不迷失，从不追寻。我想这可以作为人向内的自我修行。信仰的神或是藏传佛，或是初心，那些最初激励我们向前奔跑的，小小自我。
大昭寺门前，人们匍匐在地，诵经声此起彼伏。那些来自藏民自愿捐赠的黄金，被打造成藏传佛像供奉在寺庙内，珠宝，无一例外地镶嵌在佛像、立体坛城上。不谙世事的人们检一张票就能进去参观，那些供奉的、跪在外面的藏民，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曾进殿看过一眼。
比起连连跪拜的人，我们明明身处同一块青石板上。但他们不是景点，不是变相的乞讨，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来朝圣。藏民的下跪和游客的站立其实不能显出任何等级之分或者贵贱之别。众神面前，人皆平等。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精神世界也许远在外来人之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自己正站在神的角度，俯瞰眼前此起彼伏的信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为着什么人事磕长头，风餐露宿，众人的眼光已无意义，重要的是那颗历经万山万水的心是否已经来到神的面前，让神听到自己的声音。
进殿。昏暗大殿里，几盏老式电灯照在壁上唐卡。把矿物质磨成粉，这是绘制唐卡的颜料。红色是红珊瑚磨成的粉，金色是金粉，绿色是绿松石磨成的粉。费财费力，为的是壁上唐卡千年不褪色。
很多的窑洞，里面存放自松赞干布起的各类金身佛像和历代活佛班禅。或淡泊宁静，或怒目圆睁，或操执法器，或拈花微笑。人们燃起长明酥油灯，来自不同地域的人在寺庙里用力祈祷，走了一圈又一圈。
在一个用铁链阻隔的窑洞面前，站着两个理着寸头的男人，手里一个转经筒。
“拜托了，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就是想来给佛像刷金。”年老一点的在央求。
“这，你们再等等。我去问问。”那个一路推挤游客开路，有点讨厌的工作人员回头看向窑洞，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坐卧在铁链子之后。那尊由释迦牟尼亲自塑建、开光、加持，文成公主带进西藏，世上独一无二的十二岁等身像。据说凡是见到这尊像的人，都能够解脱三毒的痛苦，生起真实的信仰，具足一切见、闻、念、触的功德，与见到了佛陀本人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异。
“谢谢谢谢，我们从美国远道而来，真的很想来刷金。拜托你放我们进去。”年老的男人近乎在哀求了。年轻一些的，他的儿子，站在父亲身后，不知所措。
“我知道我知道，我去问问，你再等等看。”那个黝黑的工作人员推开层层人潮去了，留下父子俩。一人一个转经筒在人潮里诵经，听不懂内容，但懂得其间力量。彷徨，执拗，近乎哀伤。第一次感到意念力是真实存在。
我不知道故事的结尾，但随后在布达拉宫看到父子俩，父亲感伤遗憾的脸，导游竭力安慰的神情，儿子一圈一圈摇着的转经筒。不是所有祈祷神明都会听见，但相信错过的一定都会在未来某一时刻重逢。就像日喀则多云的夜晚不见星辰，我却在回归的列车上，看到荒原之上硕大明亮的北斗星。
出庙后，围着大昭寺顺时针绕了一圈。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坐在街边休息，一串念珠一根拐杖。那些来自西藏的手串，天女散花在世界各地。菩提子、红珊瑚、檀香……深受人们喜爱的，分门别类售卖的手串，在藏民眼里，只是计数的工具。
没有人比我更加矛盾，想要拍照记录人文，但我不想把他们当做一处景点，他们当然值得所有尊重。但是有几个老一辈的藏民会接受拍照？谁又能说知情后不是矫情？自然真实的照片大都不会征求照相本人的同意吧。
其实我很清楚，眼睛永远比照相机看得清楚。大多数藏民抗拒照相，无论是拍人还是拍生活。照相机轻起古老生活的衣角，让一个害羞的藏人紧张结巴，让一个还在冲你微笑的老太太害怕地用手遮住脸。藏境的神秘会被揭发，千百年的寺庙佛像在一天之内广为人知。冷酷的摄像视角里，一切包裹着外壳的人事都可以赤裸裸，没有隐私，没有尊严。
我没有什么像样的照片可以给你看，但眼睛记录了一切。
布达拉宫是出了八角街走过去的。
“先前站在布达拉宫外面，我是根本想象不出布达拉宫里面是什么样的。”
白色墙壁不是用油漆，而是牦牛奶混合蜂蜜，石灰，泼上布达拉宫墙体。沿着城墙往上爬，高海拔和无休止的城墙，走两步就浑身疲软。神奇的是一旦进入布达拉宫殿内，人便感到如履平地。随着人流走过一个个大殿，穿过走廊和空中平台。
在布达拉宫内不可拍照，不可用手指佛像。
布达拉宫里供放着历代达赖喇嘛的灵塔。巨型的纯金灵塔，镶嵌藏民供奉的几千颗珍宝，用来安放历代达赖喇嘛的骨灰、袈裟和生前法器。
藏传佛教深深地影响着藏民的丧葬形式。他们的意识里，土葬是十恶不赦之人的丧葬方式，埋在土里，更接近地狱，难登极乐，更难转世成佛。
树葬是给那些早夭的孩子，为的是下一世能像树一样长命。
水葬是“藏族对患传染病而死的人，用牛将尸体驮至江边，先由喇嘛念经敲鼓，超度亡灵。”
天葬是藏族人心中最至高无上的葬礼，“藏民认为天葬核心是灵魂不灭和轮回往复，死亡只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的分离，是异次空间的不同转化，认为拿“皮囊”来喂食兀鹫，是最尊贵的布施，体现了大乘佛教波罗蜜的最高境界—舍身布施。他们相信兀鹫会带着死去的人飞向天上的极乐世界。”
而塔葬是藏族中最为高贵、最高待遇与最高规格的一种葬式。“当高僧或是活佛圆寂后，把遗体内脏经口或肛门取出，再以香料处理，然后根据地位供奉于金、银、铜、木或泥制的灵塔内。”
自五世达赖喇嘛之后，（没有六世达赖）达赖喇嘛的灵塔就存放在布达拉宫中，接受每一个风尘仆仆的来人朝拜。
“藏传佛教分为两大活佛系统，达赖和班禅。达赖是“欣然僧佛”即南海观世音菩萨的化身；班禅是“月巴墨佛”即阿弥陀佛的化身。活佛转世和转世灵童是西藏宗教文化中的一种特殊现象，是藏传佛教特有的传承方式。
当活佛圆寂，就是活佛转世了。活佛转世就是修成正果的高僧死后乘愿转生，或以化身转生他人，转生的幼童就是转世灵童。活佛圆寂之前会写出下一世的出生时间和出生地点。其弟子根据活佛留下的信息找到转生的幼童，从小对幼童进行培养。转世灵童长大后继承主持教事，就成了下一位继任的活佛。”弟子会不断考验转世灵童，将活佛生前使用的器物混在众器物中任灵童挑选，或者以金瓶掣签的形式抽选灵童。直到被确认为佛的化身，予以坐床仪式。
在这片雪域高原上，宗教与自然、医学紧密结合，是真正渗透进每一个藏民的生命里。挚诚的信仰，对自然的敬畏，使藏民翻山越岭，持守真实不屈的自己。他们用清澈的眼睛辨别善恶，活成了神之子的模样。
角落里活佛喇嘛身着绛红色僧服，露出一只赤裸的臂膀，坐在莲花生大师的画像下，静看佛经。
佛香袅袅，酥油灯火摇曳，远处似有木鱼声。
一切皆似梦幻，我走出大殿，我走下城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