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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上)韦力撰

如果以诗篇的数量排座次,自古至今的诗人中,乾隆皇帝必能拔得头筹;如果帝王不加入排序的行列,那么冠军的桂冠应该能戴在陆游的头上。陆游有“六十年间万首诗”的自称,他的这个说法受到了后世的肯定,吉川幸次郎在《中国诗史》中说:“《剑南诗稿》八十五卷,收有他三十二岁至八十五岁去世五十年间的诗作,总数约一万首。”而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则称:“流传至今的诗作有九千四百多首”,这里用了一个限定词,那就是没有包括失传的部分。而邹志方在《陆游研究》中统计的更为确切:“陆游现存的9229首诗作大都写在42岁以后,42岁之前的诗作仅存112首。”

陆游为什么要删诗呢?吉川幸次郎的猜测是:“陆游与杨万里都把这一时期的诗删去了,秘不示人。这也许是对高宗对金态度软弱的无声反抗吧。”

匾额

这些数据虽然统计得很确切,但同样都不能确定陆游一生究竟作多少诗。如上所述,陆游本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把自己42岁之前的诗删除了95%,如果按此推论,他在42岁之前的诗作恐怕比之后的数量还要多。这样说来,把他列为天下作诗第二多人,应该没问题。

陆游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多的诗?除了因为他活的年岁大,还有一个更为特殊的原因,那就是他把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细节,统统变成诗作的题材和内容。对于他的这个特色,后世的评价褒贬不一。

陆游撰《渭南文集》五十卷,明末毛氏汲古阁刻陆放翁全集本,书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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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撰《渭南文集》五十卷,明末毛氏汲古阁刻陆放翁全集本,卷首

我们先聊聊陆游的诗歌题材,先从生活细节说起。比如陆游很重视洗脚,关于洗脚的诗句在《泛舟过金家埂赠卖薪王翁》:“洗脚上床真一快,稚孙渐长解烧汤。”

另外还有《僧房假榻》:“晚窗洗脚卧僧氈”,而今休闲的方式之一就是去洗脚,早在南宋,陆游就已经常玩儿这种休闲,据说洗脚能够活络经脉,这可能也是他长寿的秘诀之一吧。当然,现在洗头也一样很流行,这种养生活动陆游当然不会掉队,他有一首诗的题目就叫《养生》,而此诗中就谈到了梳头:“两眦神光穿夜户,一头胎发入晨梳。”当然,陆游养生的方法不止这些,因为在他的诗句中多处提到他去爬山锻炼,只是不知道那个时代是否已经发明了攀岩运动。但他有一项爱好似乎跟养生相悖,那就是喝酒。

陆游撰《南唐书合刻》四十九卷,清康熙间蒋国详蒋国祚刻本

关于他的这个特点,前人早就予以了关注,欧明俊在《陆游研究》一书中,唯一的附录就是《陆游酒诗名篇文化解读》,此文用上万字的篇幅分析和解读了精选出的几十首陆游所作跟酒有关的诗作。而邹志方所撰的《陆游研究》中,则专门有一个章节叫《酒仙形象》,此文的第一句话就是:“陆游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酒仙,其爱酒、嗜酒、泥酒、醉酒之程度,堪与阮籍、刘伶、陶潜、贺知章、李白等相媲美。”

历史上,李白被称为“诗仙”,而在此文中,邹志方将陆游称为“酒仙”,这个命名的出处我未查得,但至少说明陆游喝酒的名声响彻古今。他自己也在《衰疾》一诗中说:“百岁光阴半归酒,一生事业略存诗”,由这句诗可知,陆游总结自己的一生,他认为只有酒和诗能够予以概括。既然如此,那我在这里引用几个片段供大家欣赏:《酒无独饮理》

酒无独饮理,常恨欠佳客。

忽得我辈人,岂计晨与夕。

少年事虚名,岁月驹过隙。

自从老大来,一日亦可惜。

糟丘未易办,小计且千石。

颓然置万事,天地为幕帟。

人生如刀砺,磨尽要有日。

不须荷锸随,况问几两屐。

就凭起首的这句话即可知,陆游是深懂酒理之人,他认为独自喝酒很没趣,但能找到旗鼓相当的酒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如此,他却并不觉得喝酒是件浪费生命的事情,虽然他在诗中也感慨人生苦短,但他却化用了曹操《短歌行》中的理念,那就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陆游还有一首诗的题目直接就叫《饮酒》:

陆生学道欠力量,胸次未能和盎盎。

百年自笑足悲欢,万事聊须付酣畅。

有时堆阜起峥嵘,大呼索酒浇使平。

世间岂无道师与禅老,不如闭门参曲生。

朋旧年来散如水,惟有铛杓同生死。

一日不见令人愁,昼夜共处终无尤。

世言有毒在曲蘖,腐胁穿肠凝血脉。

人生适意即为之,醉死愁生君自择。

这首诗写得更畅快,里面用到了阮籍的“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陆游说自己也想通过参禅达到解脱,但几经实施,他觉得效果不佳,于是乎就又回到了酒里。古人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他也应该有自己的相思之事吧。

那陆游有什么愁事呢?除了那“红酥手,黄縢酒”的唐婉,应该还有别的可思,毕竟唐婉已经成了朋友的老婆。陆游所思者,料有他人,宋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五中有如下一段话:“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放翁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余半载,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陆游撰《剑南诗稿》八十五卷,光绪五年养云书屋木活字本,书牌

陆游撰《剑南诗稿》八十五卷,光绪五年养云书屋木活字本,卷首

原来陆游在某个驿站的墙上看到了一首美诗,作为大诗人的他,当然对此极感兴趣,他马上打听这首诗是何人所作。没想到,此诗竟然出自一位驿卒的女儿。陆游闻此,情感大发,于是立即纳此女为妾。但可惜的是,大妇不容,半年后,就把这个妾赶走了。此妾离开时,又再次展现了她的艺术才能,给陆游写了一首词。

陆游的这个悲惨遭遇当然是后世文人八卦的内容,清宋长白在《柳亭诗话》卷十一中又将这个故事做了进一步的演绎:“‘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陆务观见于驿壁,知是驿卒之女,纳为小妾。夫人妬而逐之。又尝有小词,所谓‘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是也。务观前妻见逐于其母,此妾又见逐于其妻,钗头双凤,大小一揆,庐江吏、冯敬通,殆合为一身者乎?”

这段话的上半段跟《随隐漫录》的记载相同,只是后面又做了进一步的联想。当年,唐婉是被陆游的母亲赶走的,而今小妾又被老婆赶走,难怪他写了那首著名的《钗头凤》。宋长白说“钗头双凤,大小一揆”,那首词牌就点明了陆游在情感问题上必有两难。

陆游撰《南唐书》十八卷,明末毛氏汲古阁刻陆放翁全集本

对于爱妾被逐这件事,陆游当然很伤心,他写了一首《感秋》,此诗后半段为:

西风繁杵捣征衣,客子关情正此时。

万事从初聊复尔,百年强半欲何之?

画堂蟋蟀怨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

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

这首诗可谓写得柔肠百转,故而有人说此诗实为陆游的小妾所作。对于这种说法,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予以了辩污:“按《剑南集》,此诗乃放翁在蜀时所作,前四句云:‘西风繁杵捣征衣,客子关情正此时。万事从初聊复尔,百年强半欲何之?’‘玉阶’作‘画堂’,‘闹’作‘怨’。后人稍窜易数字,辄傅会,或收入闺秀诗,可笑也。”王渔洋说,这首诗实际就是陆游所作,后人将此安在了驿卒女头上,这个说法很可笑。而邹志方对此进行了辨析,他认为化用别人的诗成为自己诗中的一部分,这在古代的诗作中也并非孤例。

陆游评《吕氏春秋》二十六卷,明泰昌元年凌毓枬刻朱墨套印本

跟陆游有关的女人,除了这位驿卒女,后世的传说中还有一位“蜀妓”。《全宋词》中收有“蜀妓”所作的《鹊桥仙》: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哪个、先生教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工夫咒你!

这首词的小注中称:“陆游客自蜀携归”,对于这句话,叶申芗在《本事词》中做出了如下的解释:“陆放翁返自蜀,其客挟一妓偕行,归而置之别馆,率数日一往。偶以病久疏,妓颇疑之。客作词自解,妓即韵答之云。”

从这段解释可知,这位“蜀妓”是朋友带来者,并没有归了陆游。但邹志方经过研究,得出的结论是:“由此,笔者疑‘陆游妾某氏’与‘蜀妓’为同一个人,即杨氏,后者所曰‘其客’,遮人眼目而已。”是否确实如此,不去管它吧,但从这些历史记录可以看出,陆游的情感经历的确足够糟糕。

以上所聊都是八卦,我们还是聊聊陆游在中国诗史上的崇高地位,吉川幸次郎说:“至宁宗在位之初的庆元、嘉泰、开禧等年,是宋诗的第二个兴盛时期。陆游是此时期中最大的诗人,范成大、杨万里与之齐名,并称‘范陆’或‘杨陆’。”

广福院院内情形

由此可知,陆游是南宋时期最重要的诗人,而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也是这样评价陆游者:“陆游在南宋诗坛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陆游的许多诗作都成为了后世脍炙人口的名篇,比如《梅花绝句》: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这首诗的后两句不断被后世引用。他的民风诗也写得极有情趣,最为人们熟悉的一首,当属《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这首七律的颔联也是世人皆知的名句,我在上初中时的作文中,因为喜爱这两句,故多次引用,以至于老师问我:你能不能再换句新词?但陆游的这句诗写得实在是好。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赞誉陆游的这类民风诗:“凡一草一木,一鱼一鸟,无不裁剪入诗。”

陆游的诗作还有一个特点也受到了后世的关注,那就是他诗句中广泛使用的对仗。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称:“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而钱钟书在《谈艺录》中也同样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放翁比偶组运之妙,冠冕两宋。”钱钟书不肯轻易许人,但在这里他却称,无论南宋、北宋,于对偶句来说,陆游都是第一人。而欧明俊更在《陆游研究》一书中将陆游所作的对偶句,进一步细分为七种方式,我将这七种方式分别引个例子如下:

1.人名对

摩诘病说法,虞卿穷著书。

2.地名对

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扬日夜流。

3.时间对

万里关河孤枕梦,五更风雨四山秋。

4.书名对

病中看《周易》,醉后读《离骚》。

5.数字对

身游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万嶂中。

6.叠字对

皎皎初心质天地,兢兢晚节蹈渊冰。

7.色彩对

陂南陂北鸦阵黑,舍西舍东枫叶赤。

而关于这叠字对,清叶矫然在《龙性堂诗话》中专门引用了陆游这种对法多句:“至其用叠字入妙处,则有‘孤村寂寂潮生浦,小院昏昏雨送梅。’‘稻垅牛行泥滑滑,野塘桥坏雨昏昏。’‘草烟漠漠柴门里,牛迹重重野水滨。’‘陂塘漫漫行秧马,门巷阴阴挂艾人。’‘白塔昏昏才半露,青山淡淡欲平沉。’皆言近致远,有浣花、曲江之遗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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