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新鲜解读】
岳飞《满江红》：古今第一愤怒词作背后的纷争
丁启阵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满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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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的作者，一般认为是岳飞。但是，也有不同意见。
《满江红》（怒发冲冠）词是明代开始流传于世的。明弘治十五年（1502），浙江镇守太监麦秀命人将这首词刻在杭州岳飞庙碑上；徐阶（1503—1583）编辑《岳集》收入了这首词。这都说明，他们认为这是岳飞的作品。这首《满江红》词为岳飞所作，四百多年里，没有异议。
但是，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概是受史学界“疑古”风的影响，先后有余嘉锡、夏承焘、徐著新等学者对这首《满江红》词为岳飞所作提出了质疑。主要理由有：岳飞孙子岳珂编辑的《金佗粹编》和《岳王家谱》都没有收录这首词；弘治十五年有赵宽书写的《满江红》词碑镌刻之前，未见此词在世间流传。
质疑的人们，提出了如下种种猜测：
有人说是树立词碑的相关人士麦秀、扬子器、赵宽、李桢等伪托——作假。
有人说是弘治年间曾任西北地区军事统帅的王越或其幕府僚佐为鼓舞士气所作。
有人说于谦有感于“土木堡之变”借岳飞抗金故事抒发胸中愤慨激烈心情而作。
自然，猜测各有其道理：猜测是刊刻词碑诸人所作，主要根据是岳飞遇害后的历史背景，即岳飞一家被朝廷定性为忤逆，文稿、相关史迹皆遭毁灭。意思是，不可能有《满江红》词传世。猜测是王越或其僚佐所作，主要依据是弘治年间西北边患严重，王越曾率兵于贺兰山击破鞑靼军队等史实。猜测是于谦所作，主要依据有于谦由“土木堡之变”联想到“靖康之变”，《满江红》词跟《石灰吟》意境风格相似，“等闲”是于谦爱用的词语等。
不过，上述三种猜测，都因为后来汤阴岳飞庙发现的《满江红》词碑而不攻自破：汤阴岳飞庙发现明英宗天顺二年（1458）刊刻、王熙所书的《满江红》词碑。天顺二年，比赵宽书《满江红》词碑早了四十四年，证明说赵宽所书此词之前未曾见过此词出现是错误的。王越生于1423年，他在西夏地区与鞑靼交战，是成化八到十七年（1472—1481），比王熙书《满江红》词碑晚了十四年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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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张《满江红》词为岳飞所作的学者，也提出了一些论据。比如说，《满江红》词表述的思想感情和慷慨激昂的风格，跟《金佗稡编》中收录的若干岳飞题记诗词中表现的情感、风格基本一致。针对以贺兰山与黄龙府（在今天吉林省长春市）方向相对、相距遥远，而且都是岳飞没有经历过的地方为理由说岳飞不可能写出“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句子的说法，周汝昌先生引用抗金名臣赵鼎《花心动》：“西北欃枪未灭，千万乡关，遥梦吴越”和张元干《贺新郎》：“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中也有作者所不曾到过的西北、楼兰，加以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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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杂剧《岳飞破虏东窗记》第三折中有一首《女冠子》词：“怒发冲冠，丹心贯日，仰天怀抱激烈。功成汗马，枕戈眠月。杀金酋伏首，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言愁绝，待把山河重整，那时朝金阙。”
主张《满江红》词为岳飞所作的人，拿这个当驳斥明人伪托《满江红》的证据，我认为这是有问题的。因为，还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后人正是在这首《女冠子》的基础上，创作出了《满江红》词，而不是《女冠子》系改编《满江红》而来。
比较《女冠子》和《满江红》两首词，我反而认为：《满江红》非岳飞所作的可能性很大。理由有二：《女冠子》词的语言明显不如《满江红》词生动、精练，说《女冠子》改编自《满江红》，不符合后出转精的常理；如果已有《满江红》在前，杂剧作家完全可以照抄，而不必另起炉灶。
至于说《满江红》词跟《金佗粹编》中岳飞的某些题记、诗词思想感情、语言风格相近，那完全可以解释为：伪托岳飞作《满江红》的后人，对岳飞的诗文作过一定的研究，对他的思想、风格相当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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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是后人伪托之作，水平也是相当高的。至少做到了：词的思想境界、词语运用、语言风格跟岳飞及他那个时代其他几位积极抗金的人物的作品相近。请看：
胡世将《酹江月》：拜将台敧，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
赵鼎《花心动》：西北欃枪未灭，千万乡关，遥梦吴越。
向子諲《阮郎归》：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
张元干《贺新郎》：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
又《石州慢》：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
又《水调歌头》：耳畔风波摇荡，身外功名飘忽，何路射旌头？
又《瑞鹧鸪》：白衣苍狗变浮云，千古功名一聚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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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岳飞名下的词作，除了这一首《满江红》外，还有《小重山》和另一首《满江红》。抄录如下：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小重山》）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满江红》）
前一首，沈雄《古今词话》引《话腴》称其中“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是指秦桧等主张议和者。后一首，跟“怒发冲冠”有一定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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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满江红》不论是否岳飞所作，其艺术成就毋庸置疑。前人推崇有加：
沈际飞：“胆量、意见、文章悉无古今。”（《草堂诗余正集》）
潘游龙：“胆量意见，俱超今古。”（《古今诗余醉》）
丁绍仪：“至寓议论于协律宫，犹觉激昂慷慨，读之色舞。”（《听秋声馆词话》）
陈廷焯：何等气概！何等志向！千载下读之，凛凛有生气焉。（《白雨斋词话》）
但是，这些推崇的说法，有个共同点，基本集中在胆量、气概上。这当然是该词的重要特点，尤其是其中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两句，表达愤怒心情之痛快淋漓，实在是独步古今，令人一读难忘。但是，我想要指出一点：这首词决非一味的粗豪，其上片，登高抒怀，触景生情，情景交融，深得词人韵致。上片的低徊，下片的激烈，一张一弛，入情入理，相得益彰。
2018-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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