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替我们受苦

记得旅游业刚刚兴起时，流行这样一个段子：“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来一问，啥都不知道”。当时觉得有点夸张，但是说明了一个怪象，旅游到底为了什么？增加“到此一游”的谈资？获得一时的新鲜感？

我也喜欢旅游。也算去过不少地方。也曾经感叹过华山的陡峭，黄山的秀美，赞叹过俄罗斯宫殿的华丽，罗马建筑的巍峨，美国田园风光的壮丽，可是除此之外，又留下了什么呢？看了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对莫高窟充满了敬意与崇拜，看了林达的《历史深处的忧虑》《带一本书去巴黎》，心想我为什么看不到各种有典型意义的场景、写不出这么有历史思考的文章？

这就涉及到什么是真正的阅历问题。走过了千万里路，就有了阅历吗？非也。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看什么？看了以后有什么思考？对自己的生命对他人的生命有什么影响？这才是关键。看看“阅历”这个词的来源就清晰了。阅，形声字，本义是在门内考察、计算事物。历，从“止”，表示与脚、行走有关，本义是经过。那就是说走过以后要细细考察有所收获，才能成为自己的“阅历”。

古人有“游学”的风气。少年读书“修身”，积累基本的知识及修养功夫，然后在游历之中去体悟、实践，并与各地高人交流获得新的启发，为日后成就“齐家治国平天下”打下基础。

李白遍游名山大川，所到之处，吸纳山水精神，扩充内心境界，来看一首出蜀到达荆门所写的《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山势渐尽，平原辽阔，雄壮的江水冲击着荒原，自己的内心也被巨大的滚滚洪流所激荡，壮志豪情不自觉溢出胸臆。月如明镜，云海生出蜃楼，但是依依不舍的江水饱含着故乡的深情。作者的眼中都是那么美好的色彩，没有丝毫的伤感衰飒。留下这么震撼人心的诗句，几千年仍然振奋着我们。

再看看王湾的《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虽然王湾只是途中在江苏镇江北固山下短暂停留，但是敏锐的观察力，正向积极的眼光，让他捕捉到了“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阔大场景，也感受到了作者思维的缜密，看到了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所谓正因有正果，正负也是互相依存互相转化的。江潮涨满两岸才显得更为壮阔，罡风平正才使帆影飞速前行，而蓬勃的太阳却是从消残的夜色中生发而出的，生机勃勃的春天迫不及待地接入旧年。正气凛然，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穿透千年。

是否积极昂扬的情感、正向思维的阅历才算是真正的阅历。非也。

试看杜甫晚年离开杜甫草堂所写的《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两句诗意象受到李白影响，但是李白的眼中，阻隔视野的“山”随着平原的开阔而远去，大江的力量冲入荒原，感受到的是生命力的旺盛。而杜甫看到的星星远挂天边，在辽阔的平原上更显夜色深重，月潮也随着大江波涛涌动不息。国家刚刚经历安史之乱的命运不定，自己衰衰老矣的生命感知，在旅途之中像这夜色一样沉重压来，像江水一样不可阻挡。孤独、漂泊、生命的不甘、无奈、不安等等情感，是那么真切而深沉。这种生命体验虽然不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的，但是也是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我们没有经历，是因为我们幸运，没有碰上那个时代。

罗振宇说，阅读是“让别人替自己承受苦难，让人生变得丰盈的最重要而且极其便宜的手段”。我们通过读这些诗歌，感知了那个时代的苦难，那个时代人生的苦痛，我们从杜甫从那些在历史中游历的诗人中，我们获得了阅历，真正感同身受，也更能珍惜我们该有的人生。他们从心灵上增加了我们的阅历。

真正的阅历，不一定要外出游历名山大川，也不一定要从大事件大世界中获得。老子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四十七章），从中体会到智慧生成，要靠思想和心灵的内观和思考。经过自我内省，并能对他人有所启发有所影响的那些经历，才能成为真正的阅历，这些阅历才真正成为我们的财富。不然就是简单重复，甚至是低级、无聊的重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