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楼死亡的剖析

作者：Jessica Kiang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BFI（2023年5月30日）

要是《婚姻故事》（2019）讲的是对一场谋杀的审判，那它就和《坠楼死亡的剖析》有些类似了。后面这部由茹斯汀·特里耶执导的心理剧巧妙缜密、引人入胜，故事围绕由桑德拉·惠勒饰演的一位才华横溢、独特而难以捉摸的女人展开。

《坠楼死亡的剖析》（2023）

她被指控谋杀了她的丈夫。她11岁的儿子是一位重要证人，但在几年前因事故意外失明，只能在法庭上倾听审判。律师们大声地争执、辩论、扯皮（2022年爱丽丝·迪欧普的神作《圣奥梅尔》之后，这样的场景似乎成为了对法国法律程序的典型描绘）。但真正被剖析的谜团，是他人背后的情感。当婚姻变质后，责任如何界定？爱情是逐渐消散的，瞬间崩落的，还是有第三人称在推波助澜？

《圣奥梅尔》（2022）

桑德拉（桑德拉·惠勒饰）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她正在法国阿尔卑斯山脉中一间漂亮的小木屋里接受研究生佐伊（卡米莉·拉瑟福德饰）的采访。桑德拉和她的法国人丈夫塞缪尔（塞缪尔·泰斯饰）还有他们的孩子丹尼尔（米洛·马查多·格兰纳饰）一起住在这里。

尽管采访是在家庭环境中进行的，但其中却带有一丝引诱的意味。桑德拉挑着轻浮的眼神快速地将漂亮的记者提出的问题一一抛回，尤其是那些关于作家是否有权将现实生活改编为小说的伦理问题——对于它们，桑德拉想轻描淡写地回避掉。

突然，楼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这是一首钢鼓乐队翻唱的，50 Cent乐队的经典厌女作品《P.I.M.P.》，这首歌的出现在这里算是一则尖酸的圈内笑话。尽管桑德拉一开始选择忽视它，然后装出厌烦的表情，但最终采访却不得不因此中断。

佐伊离开时，经过了丹尼尔身边，他正带着他名叫史努比的狗在晃眼的雪地里散步。这只牧羊犬的淡蓝色眼睛奇妙地赋予了这个盲孩视力。当丹尼尔回来时，他的父亲躺在他正在工作的阁楼窗户下，鲜血染红了雪地。

一年后，桑德拉站在了被告席上。作为土生土长的德国人，桑德拉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但她的英语甚至更好。她以迷人的方式自如地切换着语言。她的语言转换在关键时刻是为了更好地传达真相吗？还是说用特定的语言更方便撒谎呢？

当冷酷无情的检察官（安托万·赖纳茨饰，一个聪明的、与众不同的选角）与桑德拉的律师和老友兼情人文森特（斯万·阿劳德饰）展开激烈辩论时，每一份证据都可以有不同但同样有说服力的解释，而每个证人是否可以信赖（尤其是桑德拉本人），比事实本身更加重要。

桑德拉·惠勒作为演员的冷静直率是赋予这部电影纹理、实质和情感力量的关键。她将其锚定在一种可理解的现实中，让我们自然而然地与她共情。特里耶有意向我们展示了她可以面不改色撒谎的能力，她的谎言甚至让人觉得几乎是真的，因为惠勒本身的个性就足够可信。身边围绕着她的男人似乎情绪过于激动、比她更加情绪化——这很奇怪，因为她才是面临监禁的人。

而随着电影以独特的法庭剧风格推进，我们见证了尸检，以及辩护方对于事件奇特的重建方式，比如从窗户扔下一个假人来确定尸体坠落的轨迹和产生的血迹是否能够证明桑德拉有罪。电影没有传统的一波三折和戏剧性的逆转，反而自始至终保持着冷静的距离，让观众去猜测桑德拉是否有罪——直到影片的最后，观众仍在猜测。这部影片低调甚至沉闷，但其中却不乏令人振奋的思维性。

就算诉方拿出了他们最有力的证据：一段令人震撼的录音，录音中，在事业上苦苦挣扎的作家塞缪尔指责比他成功的妻子不仅出轨，还从他那里「掠夺」了让她声名大噪的小说。但辩方迅速对事件进行了重新解读，带来了新的视角。塞缪尔在桑德拉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了录音，可能是为了为他自己陷入困境的文学事业收集素材，因此可能是他精心策划了这场争吵。

这一切都围绕着充满激情的暴力死亡剧情展开，但《坠楼死亡的剖析》这个扣人心弦的剧本——由特里耶和她的丈夫阿图·阿拉里共同编写——也对职业嫉妒和作家的自我意识进行了深入剖析，沿着这些深刻的裂痕，桑德拉和塞缪尔的婚姻分崩离析，丑陋的一面像内脏一样溢出。在愤怒的一刻，夫妻之间相互认同的「合理使用」是否会变成一种「掠夺」？是否会存在例外？

他们悲痛的儿子丹尼尔坐在法庭上，不得不残酷地证明自己记忆的不可靠性：现在他必须做出选择，是坚称父亲自杀，谴责他已故的父亲，还是向外暗示母亲的谋杀，给她定罪——尽管母亲的真实面貌对他来说无法捉摸。在这个充满恶意的时代，「事实不在乎你的感受」已成为一句口号，但在影片中，感受才是唯一重要的事实。

摄影师西蒙·皮福尔的摄影机不停地转换视角，有时在丹尼尔和抛出无数问题的律师们之间左右摇摆，有时追踪狗狗史努比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给我们展示狗狗的视角（甚至连狗狗的动机都显得恰当合理）。通常这种移动式、参与式的摄影手法用于产生夸张、情感化的效果，但《坠楼死亡的剖析》与影片不可替代的女主角惠勒一样，充满着思考和矛盾。

桑德拉坚称自己无辜，但她是一个精明、世故的女人，「无辜」这个标签并不适合她。她每一个令人同情的反应中，都隐藏着一丝操纵；她每一次爆发的情绪中，都透露出一丝冷漠。然而，当桑德拉独自一人、远离他人审视的时候，她既不是怪物，也不可怜。她不过是一个孤独地躺在无名酒店床上，慢条斯理地吃着超市三明治的普通人而已。

在「有罪」和「无罪」这两个极端之间，过失与合谋存在着许多不同层次、多种可能性的情况。《坠楼死亡的剖析》以清晰明了的方式跨越了这个道德困境，并揭示了试图从中得出简单二元的裁决是极其荒谬的。

桑德拉是一个爱心满满的母亲，还是一个凶残的妻子？是一个自负的创作者，还是一个内疚的破坏者？这些角色可以同时存在。特里耶以极大的确定性处理了感受和事实的交织，正如「我爱你」「我恨你」「我原谅你」「我很抱歉」这些词语从来无法互斥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