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乌鸦》
导演：
编剧：
主演：
卡洛斯·绍拉
卡洛斯·绍拉
杰拉丁·卓别林 / 莫妮卡·兰达利 /
弗洛琳达·奇科 / 安娜·托伦特
今年年初逝世的卡洛斯·绍拉是不逊于佩德罗·阿莫多瓦、路易斯·布努埃尔、维克多·艾里斯等人的西班牙大师级导演，只不过在人们看来有点疑惑的是，在绍拉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到本世纪二十年代的这段漫长创作生涯中，前几十年的作品和晚近的作品似乎在主题上截然分立。一开始，让他走出西班牙，获得戛纳提名的是1960年的《小流氓》，作品颇具其时对绍拉有所启发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风格，为了节省经费，他采用非职业演员，将摄像机架在街道上，描摹着一群青年人的生活，在其中，不难感受到与费里尼《浪荡儿》或帕索里尼《乞丐》类似的韵味。其后，绍拉的作品也多有关西班牙政治现实和社会文化，这让他引起了弗朗哥当局的注意。在严苛的审核制度和压抑的社会氛围，也在个人创作探索的内在敦促之下，绍拉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作品变得更加含蓄，偏向于对个人生命的书写和探索，在他遇到卓别林之女杰拉丁·卓别林，并与其展开长期合作之后，便拍摄了《薄荷刨冰》《安洁丽卡表妹》《饲养乌鸦》等颇具特色的作品。然而，在1975年底弗朗哥逝世、西班牙的政治氛围改变之后，绍拉的作品中，鲜明的现实指向却逐渐退场，他转而将弗拉门戈、探戈、话剧等属于舞台的表演形式搬到镜头前，并由此有了另一批同样成果斐然的作品，如弗拉门戈三部曲《血婚》《卡门》《爱情魔术师》，以及之后的《探戈狂恋》《响舞》《莎乐美》等，这也构成了当代观众心中绍拉的主要面貌。事实上，卡洛斯·绍拉自己也曾说过：“我不喜欢这么做，但我要把我的电影分为三类：纯音乐类型、小说类型、人物传记类型。” 只不过，他对这些电影加以区别的核心也许并不在于主题，而在于他的灵感来源和创作基础——“电影人常常在现实中找灵感，或者从报章杂志和文学观点中，但很少有人在摄影的角度寻找灵感，而卡洛斯就是这样的人。” 因此，他的各部作品不是完全割裂的，从摄影的角度，也就是从叙事思路和电影语言的角度来看，其实在类型的分野背后，依然能够看到这位导演续而不断的创作脉络，而从个人创作史的角度来说，卡洛斯·绍拉也正是喜欢将一部电影完成后，再在前者基础上展开下一部的那类导演，他不像戈达尔那样可以同时拍摄两部电影，而是让每一部作品都建立在过往影像实践的基础之上。
《饲养乌鸦》（1976）正是带着先前的《安娜和狼》《安洁丽卡表妹》等影片的痕迹，在社会转型这样一个微妙的时间点出现的，它也是第一部绍拉能够完全担纲编剧和导演的作品。整部电影的情节简单，情感却充沛庞杂，它跟随女孩安娜的视角展开：父母双亡，姨妈带着外婆来主持家务，与女仆一起照顾她和姐姐妹妹三个女孩，而安娜却仍然反复陷入对母亲的回忆中，对现实的不满和痛苦让她产生了想要姨妈死掉的想法，并试图付诸实践。闹市区中庞大又萧条的房子，西班牙社会般的家庭构成，和开篇军人父亲的猝死，让这部电影有了可以被解读出政治讽刺意味的可能性。当然，西班牙电影中总是可以看到弗朗哥的阴影，同时期维克多·艾里斯的《蜂巢幽灵》正是如此，这部颇具神秘主义色彩的电影将政治上的无声压迫转换为产生于家庭内部的情感，透过小女孩安娜黑洞般幽深的双眼，将那股压力宣泄而出。而绍拉也是看中了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安娜·托伦特，才执意要拍摄《饲养乌鸦》，他说：“她有一种特别的表情，让你觉得她能感知到一个更深的世界，某种程度上她像一个成年人，具有自反性。” 在《饲养乌鸦》里的安娜，常常是沉默着凝视镜头，或看着天空，独自坐在沙发里，在那些表情中，能看到卡洛斯·绍拉作为成长于西班牙的弗朗哥法西斯政权下的一代人面对命运时的那种压抑和沉默。不过，这部电影更具生命力的一点则在于，在抛却了政治符码之后，它依然是可读的，并且更加圆融纯粹，成为了一种关于童年、关于回忆到底是什么的讨论。
当然，我们会疑惑，像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人们一样疑惑，为什么在1975年11月弗朗哥死亡、西班牙独裁政权结束之后，卡洛斯·绍拉对政治现实的描摹不增反减，因为按理说审查制度制约了创作自由，当这种压力消失，创作者的倾诉欲应当会报复性地喷涌而出，出现一批有关政治的“新西班牙电影”。但也是在当时，绍拉便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新西班牙电影’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许多在做电影的个体。这个标签指的是布努埃尔吗？还是我和查瓦里？当然有很多卓越的西班牙导演，但我觉得不应当把他们归类，对我来说，个体创作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文化。” 1973年的《安娜和狼》中，仍可见到纠缠女主角安娜的三兄弟作为三种不同权力形式的军队暴力、性和宗教而存在；次年的《安洁丽卡表妹》就已经更加去政治化，它是绍拉的自传性电影。这部电影中，长大后的路易斯为安葬母亲遗骨，重回几十年前居住过的姨妈家，每一次镜头横移时，空间固定，时间却发生转换，回到童年，此时，“安洁丽卡”和“安洁丽卡”的女儿由同一个演员演绎，而路易斯则始终是中年人的形象，刻意的混淆让影片带给人一种虚实相生的森然寒意，仿佛成年后的路易斯走回了过去，也仿佛他正在重构自己的回忆。这正是导演绍拉在拍摄这部电影时对自己所做的事，他既是在找寻自我，也是在重构自我，不过对绍拉来说，破坏和找寻之间的张力并不复杂，也并不矛盾：“我不喜欢日记一样的自传，我感兴趣的是对生活的想象，这给创作带来了很大的余地。”
《饲养乌鸦》也是在构造小女孩安娜的生活和对生活的想象，并且同样延续了同人异角和时空转换的拍摄手法，通过这种方式，电影的环境被塑造为了安娜的主观世界，充满她的所看所听所思所感，让人联想起普鲁斯特或伯格曼的回忆质地。正如先前所说，女孩安娜常常陷入对母亲的回忆和想象中，在她的世界里，母亲偶尔还活着，在她睡不着的时候哄她，在树林里牵着她的手，接着一转眼，母亲便会消失不见。但是，这混杂着想象的回忆却是由几十年后长大的安娜来叙述的，而这个长大的她又是由饰演安娜母亲的演员杰拉丁·卓别林来扮演。由此，影片的三重时间——童年的此刻、童年的回忆、成年后——叠加在老房子这一空间里，构成了一种迷障般的童年基调，使得每一个空间中都伫立着无数的时间。绍拉曾说：“我从来不相信孩童的天堂，相反，我觉得在童年这个阶段，夜间的恐怖、对未知的恐惧、孤独都存在，它们的强度至少并不亚于教育学家所津津乐道的那些生活的乐趣和好奇心。”这种说法很容易令人联想到维克多·艾里斯的《蜂巢幽灵》和《南方》两部同样以孩童为主角的电影，区别只在于，如果说艾里斯镜头里童年的神秘来自一种将观众拖拽进孩童视角的力量，让人去观看他们眼中的世界如何扭曲、未知和危机四伏，那么绍拉的神秘童年则由一种割裂的视角所构成：成年人和孩童隔河相望，之间徘徊着时间的幽灵，向前追忆和向后成长的双重力量带来了自我毁灭和自我重建的自反性。影片中，情感最强烈的一段回忆便是由长大后的安娜对着镜头的这段念白开始：“我不能理解说童年是自己一生最幸福时光的人，至少我的童年不是，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相信有童话般的天堂，也不相信孩子们纯洁无邪。我对自己童年的回忆，只是一段漫长悲惨的时期，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在这段讲述中，年幼的安娜走进母亲的房间，病重的母亲在痛苦中哀号，她看着安娜，眼神和言语都不像是母亲对女儿般温存，而是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一个女人对着另一个有着同样面目的女人在说话。她说，全都是假的，他们骗了我，我不想死。母亲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谁骗了她，什么是假的？安娜不全懂，我们也是，但这种不安和猜测构成了深深的恐惧，以及痛恨——一定是父亲的出轨和冷漠造成了母亲的痛苦，一定是姨妈和母亲如此不同，才让自己感到万分恐惧。在孩童的这种感受之中，安娜的主观世界也就并不是按照因果逻辑或时间顺序，而是按照她的思绪展开，思念、无助、痛苦、难堪……在这些时刻，母亲会出现在安娜想要她出现的时间点上。上一刻，母亲病重将死，安娜坐在楼上，听到了一段钢琴声，下一刻，她便跌入另一段回忆，母亲仍健在，在深夜给她弹起同一首钢琴曲。音乐取代了时间和逻辑，串联起两段回忆，构成了回忆的真正的质地，有时错乱，有时虚构，在童年，往往是最难以理解的事物和最深的恐惧会在日后生长为最深刻的回忆，但它们构成了情感的真实。
在这里，能够发现日后卡洛斯·绍拉拍摄歌舞片的内在思路：用镜头在同一空间中的横移来转译时间，正是绍拉用电影来转译舞台的方式。像《探戈狂恋》就是这样一种混合体，它开头就以读剧本的形式将现实领入了戏剧的世界，让整部电影就像一出戏剧的银幕再现，好像曾经真的存在过这样一出叫作“Tango”的戏剧，被导演拍了下来。但同时，它又明确地以电影的语言，用蒙太奇、摄像机的移动、构图等方式来告诉人们这并不只是舞台，在充斥着镜面、反光板、倒影、幕布、舞台、排练场的空间里，时间被模糊到了极点，取而代之的是音乐和舞蹈，于是爱情、离别和萦绕心头的内战史都能够被舞鞋叩地的声音所轻轻吞衔，但你仍然不会忘记在音乐和舞蹈之中，所孕育它们的正是这些强烈的情感和沉重的历史本身。很奇特的是，《饲养乌鸦》这部电影看完后，也许会忘记故事的细节，忘记演员的脸，但很难忘记的也正是它的音乐，以及音乐中所饱含的那种感情。这首与黑沉沉的老房子不协调的歌《因为你要离开》（Porque te vas）旋律轻快，歌词忧伤：“今天阳光在我窗前闪耀，观望着城市，我的心变得哀伤，你为什么离开？我每一晚因想你而惊醒，看着我的时钟里时间流逝，你为什么离开？我所有爱的誓言都随你而去，你将会把我忘记……你为什么离开？你为什么离开？” 好几次，安娜用唱片机放起这首歌，窗外有阳光，城市里人来人往，就和歌曲中的情形一样。这首歌分明与她的年龄不符，但每个人都能知道，她在那里置放了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全部感情，她的哀伤、她的惊醒、她的时间流逝和爱的誓言，以及无人回答的“你为什么离开”。 母亲不会再回答，她的想象催动着母亲的幽灵时不时出现在她的回忆中，但时间继续走，母亲还是已经离开。在影片结尾，当安娜对姨妈的“谋杀”结束，当这个混沌的夏天过去，她和姐妹一起向学校走去的时候，这首歌依然在她的世界里响起。童年的事情过去了，但回忆仍然在，几十年后的安娜仍在那里，等待着她长大，然后再次被同样的往事击中。那时，是母亲的幽灵会以同样的一张面孔来拥抱童年的自己，还是说，她会和母亲互相对望，像站在病床边一样对彼此感到不解，然后领受同样的命运？事实上，我们不必寻找答案，过往和现在都在不断流向未来，并在未来的某一刻再次回归，卡洛斯·绍拉在他的创作里，不论是用传记，用小说，还是用音乐，都是在试图传达这种真实的幽暗、神秘、复杂与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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