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惑

文/张巧立

送走最后一波前来道贺的朋友，张三蛮在秘书科科长专属的老板椅上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他伸出右手掐住左侧大腿内侧的肌肉恨恨地抳了一把，一阵源自肌肤真实的疼痛让他的眼角差点滚出泪水来。他这才在心底告诉自己，眼前突如其来的盛景并非是一场“懒汉娶娇娘”做的白日美梦。原本他以为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升官这种曾经望眼欲穿的事早已和他绝了缘，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一种人生绝境。未曾想人生际遇总有峰回路转的一刻，这一切皆会在自己一段“不务正业”写小说纯属于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经历之后，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三蛮原名张高进，是一位祖上八辈子都没有人曾经穿过官靴子的泥腿子。他凭借真才实学通过笔墨考试，才踏上A县某局秘书科的秘书岗位。因他长得虎背熊腰拥有一股子蛮力，笑起来的时候，他圆饼状脸颊的颧弓上各堆着一坨蛮肉，做人做事只认教科书上标榜的蛮理，所以人送绰号“张三蛮”。

弹指一挥间，张三蛮十多年秘书生涯的时光像天上的闪电一晃而过。在秘书科他服务过了八任领导。有的领导选择了船到码头车到站式的成功靠岸，有的领导爬上了县级领导的岗位,有的领导平步青云踏入了市厅级领导的高级岗位。就连前前后后到秘书科的12位同事，有六人已经利用秘书这块跳板，成功地实现转型走上了局级一把手的领导岗位，有三人攀附着当任的领导一起升调进入了市府大院工作。现在的秘书科只剩下三人,一位是来了不足一年就担任科长的交际花李芬芳，一位是三个月前新来的小魔女谭玫瑰，剩下一位自然是“铁打的营盘，不是流水的兵”的“张三蛮”。

其实，张三蛮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人。年轻时，他也想过搭帮秘书这个近水楼台，比旁人早一步得到领导赏识的月亮，让自己在仕途上能够比旁人早进那么一小步。只是他“三蛮”的倔脾气，他厌恶去学学迎来送往那些花花肠子的场面上的事儿。因此，这十多年来，局里没有一任领导会对他“感冒”，他就一直原地踏步踏地当个秘书科科员混日子。当他过完四十岁的生日之后，他似乎一夜间悟得了“四十不惑”的真谛。升迁无望的张三蛮干脆死了仕途上进步的心，他把“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这句古话当作座右铭压在办公桌的玻璃下。这样转念一想，张三蛮感觉心底的天地豁然间阳光明媚熠熠生辉。工作之余，他索性以键盘当笔，跳出秘书工作的条条框框,去继续追寻读书时还没有追逐完的文学梦想。他以独特的视角，用独有“三蛮”性格笔走龙蛇，写起了针砭时弊的小说。

写些什么好呢?张三蛮暗暗扪心自问。自己大半辈子都呆在秘书科，对秘书科的人情世故和官场内幕，自己也算是个“老江湖”。既算“张三蛮”是个木头人，身边“风云际会的”一切的一切，他也都会看穿在眼里，熟记在心里，犹如常人自虐式的自我解嘲：“我没有吃过猪肉，难道我还没有看过猪跑”?他不会忘记大学毕业时恩师的淳淳教导：“做人做事，求真务实。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于是，他的小说就大胆地写身边和秘书科有关连的人与事。起初，张三蛮只是把小说贴在QQ空间上，权当是自己茶余饭后的一种消遣。由于他中文专业科班出身的文字功底，加上生鲜劲爆的秘书科周边生活内幕故事，他的小说在同学群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他的一位大学同学转发了他QQ空间的一篇小说，又在他同学的朋友圈内收到了不少的点赞。真是无巧不成书，他同学的朋友圈内恰巧有一位知名报社的李姓编辑的朋友，李编辑发现张三蛮的作品非常贴切他负责的一个针砭时弊名为“小辣椒”的栏目。于是，李编辑从他的同学那里得知了张三蛮的联系方式，就追着张三蛮讨要作品在“小辣椒”栏目里首发，还像模像样地寄来一份栏目签约证书。这样张三蛮的小说一脱稿便陆续见诸报端和该报社的网络版块。“小辣椒”栏目里张三蛮的小说一经推出便获得了强烈反响，无数的网友们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和留言。有人甚至给出了“张三蛮”现象的崇高赞誉，引得多家大型报刊杂志和网站纷纷转载。

一不小心，张三蛮成了针砭时弊小说的网红作家。他渐渐地找到了潜意识里自己的天赋。他本打算就这么一路写下去，说不定假以时日自己可以像莫言一样为咱大中国捞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奖杯回来，既可以扬名立万，还可以为国争光，真是一举多得。未曾想，他这个辽远的美梦遭到单位“一把手”刘局长“棒打鸳鸯”无情的拆卸。

以前，刘局长除了交代必要的工作之外，很少搭理张三蛮。有时张三蛮在半路上遇见刘局长，出于礼貌想和他打声招呼,刘局长也就“嗯，嗯”地应个声，或者像小鸡啄米似的点个头也算是给足了张三蛮的脸面。现在可不一样了，张三蛮是炙手可热的小说作家，他的作品，本单位订阅的报刊杂志上大多都有转载，这些报刊杂志局长办公室几乎都有。刘局长就是不想看张三蛮的作品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所以，张三蛮时不时就被刘局长请去办公室谈话，比较重要的有三次。

第一次，刘局长和张三蛮的谈话是关于一篇讽刺小说。小说的大概内容写的是：A县某单位的邓局长风流成性，经常变着花样与美女下属私通。局长勾引女下属一贯的流氓手法大多以谈工作为名，以口头许诺为本钱，在局长的休息室内乱玩激情引发人命大案。

“三蛮啊，照理说，你工作之余搞搞文学创作我并不应该反对，更应该鼓励。但是你不能这样写小说啊，这样影响很不好！”局长语重心长地对张三蛮说道。“刘局长，我这小说的故事完全是虚构的，和现实生活没啥关系。”张三蛮胆颤心惊地解释道。“你说故事是虚构的，但是有些人难免要多想，这里面含沙射影啊，总之以后你要少写，多把心思用到工作当中去。”听完刘局长的诫勉谈话，张三蛮禁若寒蝉般退出了刘局长的办公室。

第二次，刘局长和张三蛮谈话的是关于一篇反腐小说。小说的大概内容写的是：故事中的主人公牛局长是个十足的贪官，他为了方便行贿者“上贡”又要掩人耳目，牛局长授意他的小舅子在某局的旁边开张一家名为“石来运转”品石馆。但凡来局里有求其办事的人，如果不事先到“石来运转”品石馆买上几个石头，十有八九这事就黄了。再说这品石馆里的石头原本就是河滩上不值钱的普普通通的鹅卵石。但是，鹅卵石弄进“石来运转”品石馆后卖出个天价来的事情屡见不鲜，旁人也心领神会见怪不怪。毕竟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当下，市场买卖自由。这事真像戏里面唱的那样：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牛局长把强取豪夺得来的钱财一边参与A县小水电建设的暗股，一边又不停地向已经升到上面的老领导去朝贡，去行贿，去买官。据小说里的内幕透露，牛局长坐等来年春上换届升任A县副县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因此引发民间流言蜚语，极度摸黑了S市A县的干部形象。据小道消息传说，市府大院里有人对此颇有微词。

“三蛮，你有意见当面提嘛，这样搞暗箭伤人可不是君子作风啊！”刘局长怒气冲天地对张三蛮雷霆般的咆哮。“这，这，这完全是个巧合。”张三蛮努力地把脸上的蛮肉堆成花儿一样的对刘局长解释道。张三蛮发觉口齿清晰的自己说话居然有些结巴，他暗怪自己糊涂，不该把刘局长舅子开品石馆和刘局长将升任副县长捕风捉影的传闻写进小说。张三蛮只好再次辩解：“刘局长，你消消气，这小说是胡编乱造的虚构，当不得真,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啪”的一声巨响，刘局长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办公桌上，把刘局长的紫砂杯盖都振到地上摔成个八瓣花儿一样。“可是你的虚构是个严重的错误，我舅子在古玩一条街开的品石馆和我扯不上半根毫毛的关系！他是个下岗职工，人家一大家子都指望着他吃饭啊。他开个品石馆也是自食其力没找过政府半点茬！”张三蛮屏息静气如临危崖般地退出了刘局长的办公室。

刘局长的盛怒让张三蛮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都闷闷不乐，也没有继续写小说的心思。他认真地回想他的小说创作，发现并没有出格的错误，无非是杂取社会上的种种不正之风为一人而倾诉于笔端。哪里想到领导毕竟是领导，凡事总是喜欢比常人多琢磨一遍，深想一层。自己现在已经是个无欲无求的小秘书，工作上没出什么纰漏，职场上也不奢望提职升官。常言说的好“一人难满十人意”，至于刘局长的不高兴就由他去了。接下来，张三蛮便放开手脚信马由缰地写了许多小说。这些小说全是以张三李四王五麻子为姓氏的“局长”们为主人翁，把社会上的不正之风一一抨击了个遍，也让他微信公众号上的粉丝数量蹭蹭地突破了六位数。

于是，刘局长开始了与张三蛮的第三次重要谈话。

去刘局长办公室的路上，张三蛮想起自己小说里“局长”们的种种不法行径和龌龊嘴脸，他猜想这番谈话，刘局长肯定要对他倾发一顿苍天都将爆炸般恶狠狠的超级大脾气。所以，在走进刘局长办公室之前，他早早在心底做足了最坏的准备。

走进刘局长办公室后的场景，完成出乎张三蛮的意外。刘局长皮笑肉不笑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怒气，满脸堆满深秋波斯菊怒放般的笑容，此刻的刘局长活脱脱像一个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刘局长先是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请他在局长办公桌前招待贵宾的沙发上坐下来。接着，刘局长亲自倒了一杯热茶交到他的手心。再接着，刘局长紧挨着张三蛮的身边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刘局长和蔼可亲地说：“三蛮啊，前两回的事我知道你是“宰相的肚里能撑船”，都怪我太官僚，对你的能力了解得不够多。如今，我发现你思路清新又妙笔生花，我不能埋没了你才高八斗的才华，我更不能够当个“灯下黑”的领导，放着自己眼皮底下货真价实的人才不用啊，是给你肩头加加担子的时候了，怕只怕耽误了你以后写小说的时间……”张三蛮至今都回忆不起，当时自己是怎样离开刘局长办公室的。

一周后，局委会有了一项新的人事决定：秘书科科长李芬芳平调到另一部门当科长，科里工作由张三蛮接班。又过了一周，县级组织部门正式的任命书下来了，张三蛮名正言顺地升任秘书科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