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教授曾在三联书店以“现代中国的文人学者”为题,“缅怀了前辈大师们的风采,论述了知识分工带来的现代学者缺乏情趣与独立个性的问题”。他说:“老一辈的学者除了学问以外,他们的个性、他们的气质、他们的才情是学生们阅读、欣赏的对象。这些人过去了,校园里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未名湖边再没有这样的风景了……”由此他进而感慨道:“我们这一代还能成为风景吗?”他是从三个方面来阐明这个疑虑的,而我最为注意的是他所说的最后一个原因:“我们经过'文化大革命’,在为人处世方面不是很张狂;老一辈的先生特立独行,你会发现学问是一回事,做人或者说为人处世是一回事。”我很同意平原先生的这个说法。是的,也许有人做学问可能在某些人文学科达到或超越前辈大师们,写出某本精深的学术专著来,对此我不怀疑,但学术的境界能否达到则大可怀疑,而学人魅力恐怕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难以媲美。
我觉得,可以将陈平原教授所谓的“大师的风采”拆解为“学问”“学术境界”和“学人魅力”这样三个成分。在我看来,一时难以企及“前辈大师的风采”,恰恰在于“学术境界”和“学人魅力”这两个“软指标”,而不是可能达到的“学问”这个“硬指标”。也就是说,难乎哉,难在其“人”,而非其“学”。
“人”之难,就是陈平原教授所说的“在为人处世方面不是很张狂”的意思。其实,平原先生立论未免太过于谨严了,“我们”岂止“不是很张狂”?恐怕也只有“梦里不知身是客”而已,那种“早岁哪知世事艰”的率性、任情,在“上山下乡”的岁月里消磨殆尽,只剩下“画眉深浅入时无”的不安、谦卑与揣摩。刚回城的一次知青聚会,觥筹交错,正在“我们当年”如何如何、“我们将来”如何如何,一位老大姐眼泪一抹,慨然而曰:“何为'我们’?什么'当年’?就是什么我们都经过,什么我们也做过,'有这碗酒垫底’,我们就什么都不在乎!”言讫,号啕,众默然。这也是我听到的关于“我们”的最深刻的论述。谈“学问”,“我们”先天不足,谈人格,更是无从谈起。可“我们”见过世面,世事洞明,“我们”能处理无论多么复杂的人际关系,“我们”能应对无论多么险恶的钩心斗角,“我们”视年轻学子的“张狂”为太愣、太嫩……
陈平原教授所谓的“张狂”二字,略作笺注如下:
其一,知堂1935年的《文章的放荡》一文为梁简文名言“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作“翻案”文章,认为“我觉得他不但对于文艺有了解,因此也是知道生活的道理的人”,并且进一步申说云:“文人里边我最佩服这行谨重而言放荡的,既非圣人,亦君子也。其次是言行皆谨重或言行皆放荡的,虽属凡夫,却还是狂狷一流。再其次是言谨重而行放荡的,此乃是道地小人,远出谢灵运沈休文之下矣。”虽说知堂此文乃皮里阳秋,另有所指,借题发挥而已,但20世纪30年代以儒雅著称的知堂先生且有“放荡”之说,那个时代的学者之所以有令我们景慕不已的“大师的风采”,亦在其中矣。
其二,张宗子有名言曰:“人无痴,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痴”者“癖”者,“张狂”也,“放荡”也;有“真气”,有“深情”,乃有“大师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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