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30日，我们一行七人从武汉出发，开始了期待已久的湖南史前文化考察与学习之旅。春夏之交的潇湘大地，笼罩在一片烟雨葱茏之中。我们从岳阳入湘，涉洞庭，经华容，抵长沙，住铜官窑，在澧水河畔流连，终到石门，6月3日从石门经荆州返回武汉。短短5天时间，蜻蜓点水般浏览三湘四水9000年史前文化。五天的行程，惊喜不断、收获满满，感悟颇深。
第一天，首站华容七星墩，看古人桃花山下筑城，这是两湖地区发现的第20座史前城址，属于大荆湖聚落群的中心聚落。从空间分布、地貌特征、海拔高度看，同样符合长江中游史前城址的半月形分布格局。其时代延续比较长，最早到屈家岭文化晚期，最晚到后石家河文化时期。筑城的年代，可能在石家河文化早期。城址面积不大，城如其名，由七个土墩围合而成，部分土墩之间存在巨大的缺口，土墩的外围隐约还有一圈遗存，这种结构与石首走马岭较为相似。此外，两者位置也比较接近，均属于长江南岸的华容隆起，一个在东端，一个在西端，且均以一个大湖为依托。只是石首走马岭时代要早。这样的城址，参考其周边地形地貌、规模、城内堆积，其功能可能真的主要是为了防洪，也许古人筑城真的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古人说我堆七个墩子不过是为了存放粮食，洪水来了在上面躲一躲，真没你们想象的那个高度）。套用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也许考古学家一思考，古人就发笑。
七星墩遗址的城墙
第二天上午，在湖南省博博物馆，看湖南人如何创造历史，瞻仰千年不朽的辛追遗容。中午到长沙市所库房，观摩罗家冲遗址标本，更有似曾相识之感。罗家冲遗址位于湖南宁乡湘江支流沩水河畔，其高规格的回廊式分间建筑，与周边文化截然不同的陶器，迷惑了众多考古人。但是，藏得再深，也总有揭开面纱的一天。这样一支深入湘中腹地的文化，与之最为接近的是汉水中游雕龙碑三期和朱家台文化，大致相当于屈家岭文化早期，其带圈足的深腹罐、小口高领罐、高圈钮形器盖、足面有附加堆纹的倒梯形鼎足无一不来自于这一区域。但锐折腹的盂形器、带圈足斜腹杯显然来自于屈家岭文化早期。这样一支文化是怎样跋山涉水，跨越长江天险和三湘四水，穿越油子岭文化和堆子岭文化的控制区域，来到湘江中流击水、生根发芽，还需要做更多的探索。
参观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铜官窑基地文物库房
下午，在湖南省所办公楼，热情好客的赵亚峰博士翻箱倒柜，恨不得晒出所有家底，四楼的陈列按时代排列，串起来就是一部由文物标本书写的湖南通史。从最早的彭头山文化到最晚的后石家河文化，足足占了一层楼，与湖南省所简陋拥挤的办公条件形成鲜明对比。在标本室里，再一次见到了石家河的神人头像，真是他乡遇故知啊。虽然我们说后石家河文化时期长江中游已经失去了文化统一性，分化严重，但风格高度一致的玉礼器及其组合仍然强烈地暗示我们，你大爷还是你大爷，权力还在我们手里！
参观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整理间
第三天上午考察环境、硬件如五星级宾馆的园林式整理基地，不免让人陷入深深的羡慕嫉妒恨之中。更惊艳于基地内如山般丰富、如海般深邃的史前文物标本。尹检顺研究员摇开库房的标本密集柜，里面收藏的大量高庙文化精美的刻纹陶器，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主要来自于三个地点——高庙遗址、千家坪遗址、下湾遗址，涵盖湘江和沅江流域。看史前的艺术大师用陶器作画，刻画出传播大半个中国、影响数千年的高庙神鸟图案，痴之醉之，如饮甘霖，如享大餐。高庙文化在沅水和湘江上游崇山峻岭之间的横空出世，无疑让每一个目睹其高超制陶工艺的人深深的震撼。高庙文化创造了以对称的神鸟图案为特征的纹饰，堪称史前中国艺术史上最复杂、最具抽象美感的刻纹陶画，他与同时期贾湖文化的骨笛，一个在音乐史，一个在美术史，堪称双星闪耀，足以媲美世界任何史前文明。虽然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第一个拿起笔（也许是竹签、木片、骨椎，到底是什么工具，其实我也不知道）创作了这样集艺术性、神秘感、图腾崇拜于一体的图案，但绝对是世界级的艺术大师，也让我对岳麓书院里悬挂的“惟楚有才”四个字有了更深的感悟。高庙文化也是中国史前文化中白陶比例最高的文化。如果当时高庙人的陶窑再做大一点，烧制温度再高一点，生产出来的可就不是陶器了，中国的瓷器史的历史就得改写了。但他的突然消失，也让人扼腕叹息，虽然在后起的汤家岗文化中，还能看到一丝文化的残留，但作为文化整体，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挥挥手，不留下一只神鸟给你。但是，他把高庙文化的浪漫情怀、艺术气质深深地植入了湖南人的基因里，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湖南人。
高庙文化白陶器
下午，到达澧县这一考古界的圣地——澧阳平原，这里绝对是考古界眼中一片神奇的土地，区区不到1000平方公里区域，汇集了数以百计的史前遗址。光是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就有城头山、八十垱、彭头山、鸡叫城、孙家岗、三元宫、丁家岗等九处史前案遗址，每一个遗址均建有管理机构和陈列室，遗址得到很好的看护和管理，值得其他地方好好学习。几十年来，他给考古界带来了太多的惊喜，创造了无数如同神话般的传奇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刺激一下考古界的神经。光是这一片区域，仅城头山遗址、彭头山遗址、八十垱遗址就多次被评为全国十大考古发现。踏上城头山保存完好的城垣，遥想古人率先在澧水北岸围壕筑城，饭稻羹鱼。大溪文化第一代筑城者给中华文明带来第一缕文明的曙光，之后，这一筑城的传统从湘西北走向鄂西，从鄂西走向汉东。在这一过程中，历经大溪文化（油子岭文化）、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长江中游的文化中心从澧阳平原转向鄂西，再从鄂西转移到江汉平原北部，随着文化中心的转移，完成了长江中游文化的整合，最终统一成一个文化面貌高度一致的文化区，成为中华文明起源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城头山遗址国家考古公园率先建成和开放，湖南人，敢为人先的精神6000年后在这里再一次得到生动的体现。
第四天，参观鸡叫城遗址、八十垱遗址、彭头山遗址、孙家岗遗址。如果把长江中游作为一个整体，无疑，8000年前文化的中心在澧阳平原。彭头山文化，时代之早、文化之成熟，完全可称为长江中游新石器时代文化的源头，是以釜和稻作农业为传统的文化系统的文化策源地。7000年前的湖南，仍然领风气之先，高庙文化和皂市下层文化构成了湖南的双中心，只是南部的高庙文化偏安一隅，而皂市下层文化则沿着彭头山文化的足迹，继续着向北向东的扩张，踏上了长江中游文化整合的漫漫征途。湖北西部的城背溪文化就是彭头山——皂市下层文化北向扩张的结果。如果当年城背溪文化晚于彭头山文化发掘，也许考古学上就没有城背溪文化这一名称了。鸡叫城遗址位于澧阳平原东部，其筑城的年代刚好是城头山城废弃的年代，显然是澧阳平原文化中心向东转移的结果，但这时期长江中游已是城址林立，鸡叫城无论是面积、规模还是文化内涵都已泯然于众城之中矣，更大、更强的石家河古城更是其面积的十倍左右。显然，澧阳平原已不再是长江中游文化的中心，这是历史的必然。相比澧阳平原，江汉平原范围更广、视野更开阔、区域更开放，更容易接受来自其他区域的文化的交流融合，这是长江中游整体参与中华文明华夏化的必然历程。孙家岗遗址是目前发现的澧阳平原后石家河文化时期面积最大的遗址，可见澧阳平原石家河文化中心经历了从城头山——鸡叫城——孙家岗的迁移。湖南地区的后石家河文化，从孙家岗遗址出土遗物来看，与七星墩遗址一样，保留了较多石家河文化晚期的遗存，受中原王湾三期文化的冲击要明显小的多。后石家河文化之后的遗存，江汉平原以荆南寺为代表的二里头文化并没有进入湖南，在湘西泸溪下湾遗址，发现有来自于三峡地区三星堆文化的灯形器与更多的后石家河文化时期的典型器共存的现象。说明尽管时代已经进入了夏代纪年，但其文化主体仍是两湖地区本土文化的延续。这一现象尤为值得注意，也许，夏灭三苗以后，所谓的“迁三苗于三危”，这里才是迁徙地之一。或者在北方文化强大攻击面前，他们主动进入湘西大山之中，一如高庙文化的创造者一样，选择了这样一处世外桃源安居乐业。孙家岗遗址目前仍在发掘之中，我们期待孙家岗遗址的发掘再一次放大招，再一次刺激考古界敏感的神经。
参观澧县鸡叫城遗址
下午，我们逆澧水而上，到石门工作站，在高大的标本柜前，看到了湖南省所建国以来的发掘的众多代表性遗址发掘成果，更是感觉在翻一部湖南考古史，让人明白前辈一路筚路蓝缕拓荒的艰辛，探知过去的不易。我们惟有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循着先辈的脚步，才能一步步接近历史的真实。
本次五天的行程，得到了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郭伟民所长、高成林副所长、尹检顺研究员、赵亚峰博士的大力支持和热情接待。赵亚峰博士在我们还没有进入湖南之前，就同我联系，帮助确定考察地点，设计考察路线。在考察过程中，更是丢下手头正在发掘和整理的工地，全程陪同，从长沙到澧县，从澧县到石门，想我们之所想，让我们能考察尽可能多的遗址和看到尽可能多的标本。尹检顺研究员专门在铜官窑整理基地等待我们，打开基地所有能打开的整理间和库房，毫无保留地亮出压箱底的宝贝，让我们大饱眼福，并为我们解读高庙文化复杂的陶器纹饰。在此一并致以最诚挚的谢意。此外，还要感谢湖南省博物馆的喻燕皎研究员、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何佳研究员和曹栋洋领队，为我们的参观和考察提供便利。
空说感谢不如共同行动，最后，借用郭伟民所长一句话来结束本文：多交流，希望多提问题，全面促进两湖史前考古往前走。
转载自 江汉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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