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爷

乔山峰

二爷是我爷爷的二哥，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

记忆中二爷身材高大，可能是过度吸食旱烟的缘故, 他咳嗽的样子很吓人，就像镇上铁匠铺里的大风箱一样——向前探出头，猛吸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然后怦然咯出，好似闷雷，连着一连串的余响。如是四五个来回，直到吐出污物，清空了气管才停下来。今天看来，那就是严重的气管炎，他的去世跟此有很大关系。

在太爷那一代，我们家也算是个大户。农忙时全家人一起耕种，农闲时太爷就带领二爷出门做买卖，往南山贩运粮食。那时主要是以物换物，用粮食换成油或者针头线脑之类的生活用品运回来，赶到镇上集会或者十里八村的庙会，再把这些东西拿去换成现钱。

每次贩运都要走很远的路，来回翻山越岭。出门时，家里的大青骡驮上二三百斤，太爷牵了缰绳在前头走，二爷一条扁担挑起一百来斤在后面跟。说是路，其实是路人、牲口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很多地方一边是陡壁，一边是深沟，大青骡也常趔趄打滑，可以想象二爷是怎样的蹒跚踟蹰。

二爷不敢抱怨，能跟着长辈出来见见世面那是对他的偏爱。他也不会抱怨，爹一样走了这么远没歇啊！在往复的贩运过程中，太爷知道什么时候该歇歇脚，不至于把牲口累垮，二爷也认为歇脚是太爷特意让他喘气换肩的。

到了地方，找客栈、寻买主、摸码子、换什么货都是太爷说了算的，二爷从不插嘴。他只管把易来的东西挑回客栈，归置妥当。大青骡是一定要喂好的。人挨饿是小事，要是牲口闹病掉膘，太爷还不扒了二爷的皮！庄户人家全靠这畜生种地、赚钱、过活。家里人身体的好坏可以不关心，牲口哪顿少了料，哪天拉的稀了，太爷是要问个究竟的。农忙时顿顿要添加细料，还要定时给大青骡钉掌。

现在出门办事,我们讲的是穷家富路, 坐车、吃饭、住店绝不能亏待自己。在太爷看来，我们简直就是败家子了。他们攒下的一点家业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出门在外更得能省就省。他会说在外受的那些苦，到家就补回来了。吃饭的地方是太爷找的，他知道哪家铺子的饭最实惠。当店小二拿出菜谱时，他会很坚决地推过去，然后很自信地说出自己想好的饭食。

每人一碗素汤面,清汤沥水的。太爷可能刚好, 二爷只是勉强噎住饥，说不定饭到肚里又把饿劲儿给逗起来了。太爷起身的时候就是饱了，大家就都饱了，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回家的山路一样十八弯。大青骡的背压弯了,二爷肩上的扁担压弯了，二爷的腰更弯了。西边阎老西又和谁交上火了，粮食涨了价。这趟生意不错，多换了十几斤油啊！太爷的眉毛也乐弯了。

到了家里，和兄弟们一起卸货是二爷说了算的时候。吆喝爷爷轻点轻点，别把油窠子磕坏了，小心油洒了。叮嘱四爷把大青骡喂上，得空牵到镇上把铁掌换换……洗脸水端上来，大家就争着问这一路的新鲜事。二爷会慢条斯理地说听见西南的大炮声了，本地的戏班子到南山了，直到开饭的时候全家还沉浸在喜悦里。

太爷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吃饭的，其他人都端了碗，或蹲在门楼下，或坐在门墩上，边吃边留意堂屋里的动静。太爷叫了谁，谁就得放下碗赶快过去，看是需要盛饭还是有啥交代。男人们吃好了，太奶和奶奶们才开始吃。家里人口多，多做一两碗是常有的事。这多出来的饭由太奶安排。叫到老大，说饱了不要，叫到老三、老四，也不要。到二爷这儿，就肯定有着落了。

“遂，把这两碗稀饭喝了吧。”太奶说。“中。”“把这一碗面条吃了吧。”“中。”二爷还是这样回答。太奶说：“你把这……”“中。”这是二爷一贯的答案，多少都能解决掉。家里从来没有倒过剩饭，全在二爷的肚子里。

本来这事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太爷哪会操这份闲心？家里人也没有因为二爷多吃饭而有意见,能者多劳嘛！饭量大，吃饭看做活。只是太奶和太爷的一次交心，使家事里多了这段，也使我对二爷多了些记忆。

又是一次贩运回来。昏黄的灯光下太奶跟太爷拉家常，问起他们在外的情况，就说到吃饭的事情。

太奶问：“舍得吃？”“出门还能亏待自己！”太爷答。“吃啥？”太奶又问。太爷说：“一人一大碗, 馆子里的饭油水大，比家里的还好哩！”“一碗？”太奶吧嗒吧嗒嘴接着说，“老二不中吧，他吃哩多，家里平时剩多少饭他都能吃下，走恁远的路，恐怕他要饿着肚子哩。”

第二天，太爷没有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就出去，而是关上门，点了旱烟，一锅接着一锅。屋子里，太爷不停地用衣角拭眼睛，看样子不像是烟呛的。缕缕青烟不自觉地钻出屋子，伴着微风在院子里游动。

我总在想，后来贩运时，太爷吃完饭以后肯定会再要一碗，自己舀出一点点汤水，把剩下的推到二爷面前：“遂，你把这吃了吧。”

“中。”二爷肯定能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