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寨坡上人家

卞 卡

我祖居的那个村子，曾有很古老的寨墙，据传那寨墙修筑于明朝初期。很多很多年之前，又宽又厚的寨墙把整个村子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村民由东西南北四个寨门出村进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什么修寨墙，几百年来无任何文字记载，只留下几种传说，可信可不信。但是，岁月无情，当我记事的时候，寨墙已残缺不全，北边西边的寨墙已变成土岭，土岭上长着稀稀疏疏的旱芦苇和一些不高的林木，东边南边的寨墙还相对完整，上面长着高大的树，还有几个桃园。四个寨门已不复存在，变成了四个或大或小的豁口。

再往后，我以一个少年的目光，开始观察村子，看到了村里几个很大的池塘和池塘里长势很旺的芦苇；看到了村里两座很高的石牌坊；看到了村里的七八座庙宇；当然也看到了南边寨坡上的那户人家。按原来寨墙框定的范围，我村面积并不小，而村民的房舍并没把村子塞满，加之受池塘隔阻，多以姓氏为主聚居，把全村分为五片，村中留有较大空间。寨坡上那户人家为什么住到属于南片的寨墙上，我心里一直在琢磨着。那户人家与我同姓，户主长我两辈，我喊他爷。按家乡风俗，大年初一起五更，拜罢祖宗牌位，给自家长辈磕过头，长辈便领着晚辈到同姓人家拜年。我家住在东片，到住在南片寨坡上的那位爷家拜年，直线路程约有1里，还得绕过一个大池塘。第一次到他家，我大约十一二岁，磕罢头，走出院门，因为好奇，我站在他家门口，看全村的房舍，哪家在放鞭炮，哪家挂有灯笼，哪家冒着炊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登高望远，领略全村风貌，这种情形，尽管以前在寨墙上曾经历过，但这次是在大年初一，作为一个孩子，我心里充满了欢乐。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慢慢弄明白，那位爷在寨坡上安家，竟与寨墙上的桃园有关。南边寨墙豁口西边有一条小路，沿小路上寨墙，走约200米，先有榆树、桑树和楝树，接着出现的便是桃树。桃树有几十棵，穿过桃林，有一个黄土泥垛的园子，把很多桃树圈了起来，那个桃园属于那位爷。他的家在桃园北边的寨坡上，三间南屋，两间西屋，全是土墙，房顶苫着麦秸。他把家安在寨坡上，为的是便于管理和守护那些桃树。

按说，寨墙是整个村子的寨墙，上边的一草一木，包括寨墙的土，都属于全村公民。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寨墙却被有些人家瓜分了，谁家在哪一段栽了树，就被称为谁谁家的寨墙。我那位同姓的爷，不知他的哪一代祖宗占有了一段寨墙，到他这一代，便在寨墙上栽了很多桃树。他很会动脑子，学会了剪枝嫁接，把普通桃树变成了优良品种。他用土墙圈起来的优良品种，结的桃子被称为“五月鲜桃”，个儿大，汁儿多，很脆很甜，麦收时节就熟了，缀满一棵棵桃树，与绿叶相配，成为寨墙上的一景。受阳光照射，那些桃子白里透红，很惹人喜爱，常有本村和周围村子的人，挎着篮子进园选购，走亲戚，看朋友。

我等孩童不懂事，阳春三月的时候，桃花开，一片霞，总爱在桃林里疯跑，看蜂飞蝶舞，听鸟儿鸣唱，甚至折断开满花的枝条，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恶作剧地在寨墙上嬉闹。一次，我们正兴致盎然的时候，那位爷突然出现了。他没有呵斥我们，而是把我们叫到跟前，讲桃树开花才能结桃，毁了桃花就结不出桃了。他给我们说，你们喜欢桃花，更要保护好桃花，等桃子熟了，你们来吃，我管饱你们。从那以后，我们虽然还到桃林里玩耍，却再也没有毁坏桃花。桃花落，纽扣般大小的桃子出现了，再往后，桃子一天天变大，脱毛了，变白了，泛红了，等桃子熟了的时候，我们真的去了，那位爷摘桃让我们吃，末了还给我们几个桃子带回家……

在以后的岁月里，因为盐碱侵蚀，村中房舍或坍塌，或变成了危房，加之村子低洼，雨水流不出去，几个池塘的水越聚越多，地面总是湿漉漉的，逢雨道路则一片泥汪汪。无法居住了，村民陆续在寨南安家。盖房脱坯，建窑烧砖，谁也没意识到要保护古寨墙，十几年时间，有近八百年历史的古寨墙，便被一锨锨挖去。寨墙没有了，寨坡上那位爷的家自然也就没了。

最近一段时间，不知怎的，寨坡上人家以及那些桃树，总在我脑际闪现。据我所知，那位爷寨坡上的家，离寨墙下的池塘不远，而离取水的井却不近，要在寨坡上盖房安家，先得破土平整院子，然后才能脱坯垒墙或和泥垛墙，土可以就地取材，如用池塘的水，得一担担往上挑，饮用水需跑更远的路。不排除他的前辈在寨墙上安家时所付出的艰辛，但从他开始，才在寨墙上栽种桃树，垛那么一圈儿围墙，需要很多土和很多水，可见他的执着精神和韧劲。

我国的农民向以勤劳、憨厚、朴实著称，在一代代传承中，为了生存，总是竭一生之力，经营属于自己的“家”，寨坡上人家中的那位爷，称得上一个典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