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3年出版的《Being No One》一书中，德国哲学家汤玛斯·梅辛革（Thomas Metzinger）提出，“自我”这种东西并不存在。相反，自我只是一种透明的信息处理系统。
“你看不到它。”他写道，“但你是用它来看。”
梅辛革对我们主观经验的本质以及研究它的最佳方法做了大量的思考。
他是德国约翰尼斯·古腾堡-美茵茨大学（Johannes Gutenberg University in Mainz）的研究员，同时担任研究团队Neuroethics Section和MIND Group的主任。其中MIND Group是梅辛革在2003年创立的。为了“培养一种新的跨学科性”，并弥合学术上的代沟，该研究团队由一批不同年龄段的哲学家和科学家组成，他们都对心理学、认知科学以及神经科学感兴趣。
当笔者最近跟梅辛革交谈时，他解释说，自我通过不断演变，成为一种生物学上有用的结构，从而“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将感觉知觉跟运动行为匹配起来”。
今年早些时候，梅辛革在《机器人学和人工智能前沿》（Frontiers in Robotics and AI）杂志发表了一篇掀起波澜的文章，其中提出，虚拟现实技术——即制造出具身化（embodiment）幻觉的能力——最终改变的不仅仅是我们人类的整体意象，而且还有我们对一些根深蒂固概念的理解，比如意识经验、自我、真实性、实在性。
在这次谈话中，我们还讨论了自我的起源、必死命运的暗示、技术奇点拥护者的缺失（这些人认为，人脑将跟计算机结合实现永生），以及虚拟现实如何有可能把自我推向全新的经验模式。
2012年的汤玛斯·梅辛格
梅辛革：我们都拥有关于自我意识的实在体验；我不质疑这点。问题在于，像自我意识这样的东西是如何在进化中出现的，它是如何出现在人类大脑这样的信息处理系统当中的？我们能不能认定自我是存在的？很多哲学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自我是极其主观的东西。在《Being No One》这本书中，我试图揭示，自我的感觉，那种“我是某某某”的踏实经验，如何能够在数百万年的进化过程中自然出现。
问题是如何构建一种关于自我意识以及第一人称视角是什么的全新理论，一方面它要把自我当成一种目标现象高度重视，另一方面它还要在经验层面上站得住脚。如果我们破开人的脑袋，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被称为自我的实体。不管是在这个世界当中还是在这个世界之外，似乎没有任何论据支持应该有这样一种叫做自我的物质。
梅辛革：我认为，即便是那些无法对自身产生信仰或更高认知状态的简单动物，它们也会有实实在在的自我感觉。在这个星球上，存在意识的自我模型拥有悠久的历史。早在人类登上历史舞台的很久之前，它们就已经存在了；它们是进化的产物，拥有多种生物学功能。
一个例子就是，生物体控制自己的身体，将感官知觉跟运动行为匹配起来。另一个更深层次的例子是，无意识形式的自我表征；比如说生物体进化出的免疫系统。我们的免疫系统每天都会无数次地说，“这是我”，“那不是我”，“不要杀这个，杀死那个”，“这是癌细胞”，或者“那是好的身体组织”。如果免疫系统在这些选择中犯了错，那我们每天都会遭到恶性肿瘤细胞的侵袭。所以，我们拥有非常高效的机制作为保障，能够保护生物体以及生命过程本身的完整性。
梅辛革：我认为，人类身上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情。我们的自我模型打开了一扇从生物进化到文化进化的大门，这使得人类在大型社会中共同生活成为可能，当然，这里面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有待讲述。因为我们可以利用我们的自我模型去理解其他人的信念或欲求，这是我们无法通过感觉器官获知的。但是，如果我们有了自己的自我模型，我们自己的内部模型，那么我们就可以用它来模拟他人的精神状态。
在这里，我们会遇到一个非常有趣和更深层次的法则。人类会拒斥死亡，有一种“恐惧管理”（terror management）理论认为，很多文化成就其实是人类在意识到自己无法逃避死亡命运后尝试管理随之而来的恐惧的努力。我对此做过的陈述是，作为进化了数百万年的生物体，我们遵照生理指令行事，而其中堪称是最高指令的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能死。
至此，我们人类，我们遇到了一个此前所有物种都未曾遇到的问题。我们拥有了这种全新的自我模型认知，我们也洞悉了人必有一死，那在我们的自我模型中造成了巨大的冲突。一方面，我所有的情感深层结构都告诉我，有一件事千万不能发生；而另一方面，我的自我模型却说它必定会发生。
梅辛革：动物会进行自我欺骗，它们也受到自我欺骗的激励。动物存在乐观偏差；就像人类一样，它们会出现不同的认知偏差。所以，我们必须进行有效的自我欺骗。由此，自我成为一个平台，承载着象征性不朽的文化形态，以及人类应对死亡恐惧的不同方式。其中最原始、最简单和最基础的方式就是，他们成了宗教的信徒，比如天主教徒，然后说，“这不是真的，我相信别的东西。”他们形成一个社群，通过社交来强化这种自我欺骗。另外还有更高层次的自我欺骗，比如说写一本书，让自己能够名留青史。
梅辛革：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和同事做过一件事，通过脑机接口对机器人进行远程控制。凭借着运动意想（motor imagery），你可以通过互联网遥控一台4,000公里之外的机器人，并同时使用虚拟现实头戴设备透过机器人的眼睛观察外界，而你此时还身在可以产生运动意想的脑部扫描仪当中。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新形式的具身化。这倒不是说你的自我感觉真地跳到了一个化身或机器人当中，而是你创造了一个复杂的因果环路（causal loop），在其中你凭借自己的头脑直接对外部工具——一台机器人，抑或是第二具身体——实施了控制。
理所当然，这现在成了人们拒斥死亡的工具；加州已经有了一个这样的“宗教”。他们是宣扬“意识上传”的怪胎，就是奇点大学（Singularity University）的那帮人。这种“宗教”向人们承诺生命可以不朽，但却跟旧式的上帝信仰没有瓜葛。你能看到这些人说，我们将在30年内把我们的自我模型上传到虚拟现实。他们通过这套说辞获得了大牌投资者的追捧。
记者：你不信这一套？我们为什么无法上传自我？
梅辛革：这其中的问题主要出在技术上。人类的自我模型很大程度上是以身体、直觉、内脏知觉以及前庭感觉为基础的，因此我们无法真正在肉身之外复制人类的自我模型，这么说吧，除非你愿意放弃其中的某些组成部分。然后，你可能生出一种自我进入到某种化身的感觉，但是却又无法实现那些初级的具身化，没有直觉、情感自我模型以及重量感，这一切都会消失不见。
或许我们可以创造出形式非常不同的自我，并对其进行增强，但基于一些理由，我认为“跳出”生物大脑进入虚拟现实，这整个想法面临的技术难题或许是无法克服的。而且，这同样面临着一个更深层次的哲学问题，如果并不存在自我的话，那么跳进化身的那个东西又是什么呢？这就像跟佛教徒讨论轮回转世一样；能够转世的是什么呢，你的神经，你的贪欲，还是你糟糕的童年记忆？如果现在这里不存在实质意义上的自我，你要复制到人工媒介中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尽管如此，我认为，通过未来数十年的技术进步，我们会看到人类的自我意识发生一些重大变化，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可能创造出形式完全不同的自我体验。
梅辛革：一个关键词是“具身化”。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身体，以及存在意识的自我模型基于身体发挥作用的方式，都经过了数百万年时间的优化，先行者就是我们的生物学祖先以及在树枝间晃荡的猴子。我们在这具肉身中拥有的东西经过了千锤百炼，极其强大，因为我们经过了数百万年的增益进化，通过反复试验（不计其数的祖先为此丧命）才拥有了现在这种灵活和敏感的身体控制。要在虚拟现实中实现这种精密的具身化，我们可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梅辛革：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我们可能实现另一种形式的具身化，一种技术性的形式。举例来说，那种具身化可能没有直觉，可能没有重量感。或许我们将拥有不同的人造自我模型，我们将学会如何进行控制，并在此过程中获得不同形式的自我体验。为什么我们要完全复制生物进化所创造一切？或许我们会想创造一些更有趣或更酷的东西呢？
翻译：何无鱼
来源：NAUTIL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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