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咤风云的英雄死无全尸,全无底线的流氓功成名就。事业失败无疑是个人的悲剧,但成功才是唯一值得追求,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时间过去,英雄终会被景仰崇拜,流氓终会被耻笑鄙夷。
垓下,风呜呜地游走,吹得旗旌猎猎作响。
风偶也裹带丝丝汗酸和血腥,气味掠入帐内,旋即霎然而去,自由自在地奔赴夜空,消逝到点点繁星的怀抱。
帐门洞开。帐内烛火高烧,通明如白昼。
跳跃的光焰照耀在这位青年的脸上。深重的疲倦、尚未拂拭的血污、戟张的胡须,依然难掩这张面庞无时不在的勃勃英气、镌刻一般的俊朗线条。
他就是名动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羽。
此时,他手持杯盅,以一个最为舒适的姿势让自己倚靠在身后的兵器架上,微微出神。
案上的菜肴并不精致,但还是丰盛的。只是盘中马肉的油已经冻凝,看得出来是久未动箸了。
他身边东倒西歪地散落着七八个空酒坛子。一旁临时搭成的简陋床上,虞姬已经熟睡。
项羽不能肯定自己是醉是醒。他看着虞姬那张天下闻名的美丽脸庞,思绪越过时间和空间,如同风一般没有轨迹地任意游走。
很多年前了……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少年项羽,紧跟着叔叔项梁,身旁是拥挤的人群。身高出众的项羽,视线没有受到攒动的人头阻挡,远远望着威严的仪仗队伍缓缓行过。
(彼可取而代之!)
而其中那一辆最为高大庄严的黑色车中,坐着天下的共主,始皇帝嬴政。
和大家一样,项羽的心中充满崇敬。但不知为何,他的向往竟脱口而出:“那个人,也是可以取代的啊!”
狂热的众人,没有怎么注意到这句不经意的话语。但是项梁却清晰地听进了每一个字。
项羽至今记得,叔叔项梁瞬间如同钳子般捂上自己嘴巴的那只手是多么用力,他被弄得有多疼。
项梁死命将他拖出了人群,一路拽着急走。直到一个四下安静、确认没人的地方,项梁放开微微发抖、汗津津的双手,狠狠瞪了项羽一眼,骂道:“草泥马的兔崽子!知道不?这句话是可以让咱们项家上下一个不剩全部掉脑袋的!”
项羽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也似乎听懂了。只满不在乎地应了声:“哦……”
但在回家的路上,项梁再看这个轩昂地走在前面的侄子的眼神,已经和之前看他有了很大区别。
不可一世的秦始皇死后没多久,天下大乱,叛军四起。
立了楚怀王的项梁成为其中重要一支,然而因为轻敌败亡定陶。
长成后力能扛鼎的项羽,身边有着范增这位被尊为“亚父”的谋臣辅助,走上建立自己功业的路程。
从卿子冠军宋义手上夺过指挥权的项羽,在巨鹿一战封神!
(以少胜多,是项羽的强项!)
破釜沉舟的楚军以5万兵力挑40万秦军,追随身先士卒、冲锋在前的项羽,真正做到以一当十。杀苏角,虏王离,逼降章邯,盟军彻底摧毁秦军的战斗力。
而作壁上观的诸侯军亲眼目睹项羽的神勇,除了发自内心的钦佩,人人心胆俱裂!
这是战神!秦军不能敌,他们也不可能与他为敌!
打败秦军以后,觐见项羽的诸侯将领,全部跪着用膝盖向前走,没有人敢抬头仰视。
下一站,就是咸阳。成了诸侯上将军的项羽带兵西行,这次已是四十万人马。
但是大军受拒函谷关。传闻昔日同袍刘邦想在关中称王,让秦王子婴为相。
范增劝项羽说:“刘邦这样贪财爱美女的流氓。现在进了关,财物不取,美女不亲近,志气可不小啊。必须赶快进攻,不可错失良机!”
但是项羽的另外一个叔叔项伯坏了这事儿,最终让刘邦在鸿门宴上成功逃脱。
而项羽至今没有能明白,为什么张良、樊哙这样的良臣勇士,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无勇无谋的刘邦安全。
他一再考虑的是,杀刘邦轻而易举,但是无名无实。
他实在放不下脸面,做这样的事情。
几天之后,入关的项羽屠咸阳、杀子婴、烧阿房,40万大军掠尽财宝美人而去。
有人劝他建都关中可以成就霸业。但项羽对被火烧得残破不堪的关中不感兴趣,说:“富贵之后不回故乡,就象穿了好看的衣服而在黑夜赶路,有谁会知道?”
那个劝项王的人说:“听说项羽不过是猴子戴了人的帽子,原来真是这样啊!”
项羽听说,就把那个人扔进锅里煮。
看着他惨号打滚,项羽品尝着权力带来的,可以为所欲为的残酷快意。
这个时候,他完全明白了当年叔叔项梁拼死捂住自己嘴巴的意义。
项羽立楚怀王为义帝,又派人追杀灭了义帝。
他自立为西楚霸王,立刘邦为汉王,把关中分为三块作为牵制。
但是这些当年在巨鹿可以作壁上观的诸侯,没有几个认为自己已经得到应得的部分,很快开始兼并和反叛。
名义上的实际控制者西楚霸王,成了救火队员。然而疲于奔命、扑之不竭。
而身边围聚了大堆人才的刘邦,养精蓄锐,趁势而起。平定三秦,兼并关中。
集结了诸侯56万大军,刘邦高举为义帝报仇的大旗,讨伐项羽。一路势如破竹,兵至彭城,劫掠修整,摆宴相庆。
而此时正陷入在与齐国苦战的项羽,仅带3万精锐,夤夜突进,在拂晓时分如同从天而降,出现在刘邦的56万大军之前。
(3万足足弄死了20万……)
那真是快意啊!从早晨杀到中午,3万精锐把措手不及的56万汉军打得大败溃逃。
被歼灭20多万人、仅存几十名骑随同逃亡的刘邦,在路上三次把亲儿子孝惠、亲女儿鲁元推落车下,老爸和老婆被抓到楚军中当作人质。
但逃到荥阳后很快集结残部,组成了足够的对抗力量。是的!只要刘邦还没有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而没有将剩勇追穷寇的项羽,当然也不会想到,两千年后落下了“不可沽名学霸王”的话柄。
楚汉之间相持两年,经大战七十、小战四十,没有分出胜负。
项羽约刘邦单挑以决胜负,刘邦表示要斗智不斗力,要响应有关部门不准约架的规定。
项羽威胁要把刘邦的老爸煮了下酒,刘邦哈哈大笑,说当年在怀王帐下敌忾同仇,咱们兄弟相称。今天你要煮我爹,就是煮你爹。煮好以后,分我一杯羹,我会很感谢你!
(自古深情留不住,只有套路得人心。)
是的!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道理!
最终,粮食耗尽的项羽,归还了刘邦老爸和老婆,双方约定以鸿沟为界罢兵。
然而盟约上的墨迹尚未干透,就被刘邦撕毁。
十万楚军刚刚踏上南归之途,就受到说服韩信、彭越参战的刘邦三十万汉军一路追剿。
被张良设计,受到猜忌的“亚父”范增,怒而离去,死在了返乡的路上。
失去辅佐的项羽,所部不但疲惫不堪,也严重缺乏粮草,失去了战斗力。直到被层层包围在垓下。
风里送来一阵熟悉的歌谣,项羽打了个激凌,放下杯盏。
他想,明天,就是明天,他一定会带领大家奋勇作战,杀出围困,重振声威!
从小听到大的乡音,一阵紧似一阵。起初只是低吟浅唱,很快地竟如波涛一般一波一波涌至,仿佛不可遏止。营地已经被楚地歌谣的海洋淹没。
项羽的双瞳蓦然收缩。他已经听出,这歌谣源头是汉军阵营。
而汉军中唱出楚地的歌谣,唯一的可能就是楚地已经完全沦陷。他与被包围在这里的十万楚军,已经失去了根据地,即使突围,逃无可逃。
他目定口呆,表情凝结,一颗心在慢慢慢慢沉下去。
虞姬已经醒来,起身温柔地倚靠在项羽膝前,陪他一起听哀怨的楚歌。
渐渐回过神来的项羽抚着虞姬美好的面庞,轻轻一笑,和着家乡的调子,吟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笑着起身,说:“就让我和着大王此曲起舞吧!”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的舞姿依然翩若惊鸿,她的笑容依然胜过十里春风。一曲舞罢,虞姬抽出项羽的佩剑,在给他的最后一个灿烂笑容里,用锋利的剑刃,割断自己的脖子。
项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止。
鲜红的血,从虞姬雪白的肌肤飞溅出来,盛开得好像三月里点点绽放的桃花。
但被楚歌包围着的项羽深知,在他没有能力挽回的失败面前,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唯一的结果。
拂晓时分,八百骑人马追随项羽突围,向南面冲破一个缺口,飞驰奔逃。
一路下来,他们被围困一个小小的土山包上,紧随其后追赶到的是几千名汉军。
项羽环视仅存的二十八人,说:“今天愿为诸位痛快一战!一定胜它三回!只请诸位记住,这是上天要亡我,决不是咱们不会作战!”
他把人马分成四队,约定冲到乌江边上再做集合。
于是项羽咤喝一声,当先冲下。三次冲阵,杀死汉军数名将领,数百士兵。待在江畔聚拢人马,仅仅损失了两人!
凛然如天神的项羽,看着环伺的汉军,就像狮子面对一群鬣狗。
他仰天大笑,接受属下的跪服和膜拜,拒绝了乌江亭长让他渡江的邀请,说:“当年江东子弟八千人随我出征,如今一个不剩!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江东父老?纵使他们不说什么,我心中一样有愧!”
项羽把坐骑赠给亭长,让大家都下马,返身杀向追兵。
这最后的冲阵,又杀了几百人。手下早已死光,战神项羽也挂彩数十道。
气力一点一点离项羽而去。他驻剑环视周围等待自己倒下的汉军,在其中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容。
尽管没想起来这人到底是谁,项羽还是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说:“听说刘邦重赏我的脑袋……既然有老相识,我就成全你吧!”
说完这句话,项羽横剑自刎。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刘邦最大的敌人、一代战神项羽颓然倒下。汉军疯狂涌上,互相践踏砍杀争抢英雄的尸体。这个过程,又有几十个人死于自相残杀。
最终,项羽的尸体被分成五块。得到残肢的五人,也都受封为侯。
隔着一条乌江,明知抵达彼岸,还有大把机会,甚至可以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至不济,下半辈子做个富贵闲人,醉生梦死不成问题。
明知留在此岸,等待自己的是失败和死亡。
但是项羽没有面子过乌江!
真正的英雄,渴望胜利!但不会认为失败一定可耻。
而英雄的面子,是生而为人的骄傲和尊贵。
为了面子慨然赴死令人扼腕。但我们甚至可以说他愚蠢,却没有资格说他不是值得尊重的英雄。
真正的流氓,同样渴望胜利,同样需要面子。
流氓的面子又是怎么样呢?
咔巴斯基只知道,白山绿水之地有三代祖孙将军。他们都是倍儿有面子的人!他们的子民都认为他们是世界的救星,是自然界不可或缺的能量来源,自己是全宇宙最幸福的物种!
真正的流氓,不惮利用胜利展现他们的全无下限,一次又一次!
有的人成功了,可以杀功臣,可以搞得民不聊生。因为成功,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对的。然后他死了,留下的烂摊子,都是他老婆搞的事。
呵呵……不是吗?刘邦当了皇帝后彭越、英布死翘翘啊!刘邦死了后汉家哪个皇帝敢说自己不是他的孝子贤孙?一切祸乱,那特么自始至终都是吕雉这个女人野心太大引起滴!
哪怕他睥睨天下,覆雨翻云,仍然是最卑鄙无耻的流氓!
有的人失败了,但只要他曾经对追随他的人负了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只要他为自己的阵营,发挥过不可取代的正面作用,他也仍是英雄。
哪怕他过了江东、老死江东,如何能够抹杀他曾是大英雄的事实?!
来源:老斯基野驶(ID:lsjyeshi) 作者:咔巴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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