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达大喝一声,脱了上衣,露出一身肌肉。
史进不声不响地脱了上衣,人群中彩声大做——这人身上纹了满身的龙,仔细数数,有九条之多。
陈达一愣:这纹身......难道是道上的?
于是他用黑话问道:“线上的朋友?(你是道上的?)”
史进一愣,点了点头。
“戳过马?(混过行当?)”
史进点头。
“挑竿?(保镖?)”
史进摇头。
“戳竿?(练武卖艺的?)”
史进摇头。
“蹲竿?(看家护院的?)”
史进继续摇头。
陈达紧张了,觉得自己惹到的可能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接下来他更加谨慎,开始用手势打切口。
陈达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对着,好像捏着一本书:本(你师父或者老大)是谁?
史进双手展开,好像在做拉面。
这个动作在黑话里表示“说出来吓死你!”
陈达不信。
他双臂抱圈,意思是:说大话要死人的啊!
史进笑笑,双手掐了个小圈(黑话:说瞎话生孩子被掐死!)。
陈达出了一头冷汗,右手握成拳头往左手掌砸了三下:干脆点!你说你老大是谁吧!
史进伸出五根手指。
陈达脸都白了:没想到是五爷朱武的人!
朱武这人是华阴县的一个传奇。
据说此人本来在东京当官,后来忽然回乡,几年时间就成了黑道首席大佬,华阴县人人闻其名而变色。
绝不是陈达这种小玩闹招惹得起的。
但陈达又有点不信。
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前额,然后摆摆手:我怎么没听说过你?
史进把左手叉在腰间:你级别太低。
陈达做了个烧香拜佛的手势:你是五爷的什么人?
史进面带微笑的伸出三个手指:三把手。
陈达吓坏了,赶紧抱拳,然后抹抹嘴唇:误会,误会,今天的事你不会告诉五爷吧?
史进坚定地摇了摇头。
接着陈达就把杨春揪过来:
“赶紧给史三爷磕头!”
杨春没反应过来:“大哥,怎么回事?”
陈达一个耳光把他打倒在地,摁着脑袋往地上磕了三下,留下一摊血迹。
然后说:“误会,误会。”
两人兔子一样逃走了。
10
王进在禁军厮混多年,懂不少黑话。
他看完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心想:这五爷是谁?大概是个响马吧?
李吉就没这么淡定了。
老头子在江湖上闯荡十几年,这回居然没发现地头蛇就在自己学校,十分紧张,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给史进施礼,说道:“响卦走高,俱是一家;合家朋友,吃遍天下,脚踮之地,让与兄弟吃。是朋友知升点作。小老儿初到贵地,没给瓢把子上香,罪过罪过!......合吾(以后是朋友吧)?”
然而史进毫无反应,奇怪地看着李吉,径直走开了。
李吉见史进没回答“合吾”,心脏病差一点犯了——这TM是宣战啊!
王进越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
王进后来跟史进熟了以后,曾问过他这件事。
史进当场就笑出来了。
“这陈达真他妈是个色鬼。知道我是县里来的,上来就问我逛过窑子没有。我不能丢了面子,就说当然逛过。然后就跟我讨论什么高竿低竿的体位,我哪里懂这么多。”
至于那些手势,史进是这么理解的。
陈达食指和拇指对掐:你的家伙也就这么长吧?
史进双手展开:放你妈屁!老子有这么长!
陈达双臂抱圈:我的还这么粗呢!
史进笑笑,双手掐了个小圈:我看也就这么粗。
陈达右手握拳往左手掌砸了三下:老子一晚上三次!
史进伸出五根手指:我还五次呢!
陈达拍了拍前额,然后摆摆手:我怎么不行?
史进把左手叉在腰间:你肾虚啊。
陈达做了个烧香拜佛的手势:我服了。
史进面带微笑的伸出三个手指:其实我也没那么厉害,我最高纪录就三次。
陈达抱拳,然后指指嘴唇:以后有机会去窑子里玩玩口活?
史进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好这一口。
以上就是九纹龙史进的成名经过。
11
其实在这件事发生以前,王进已经注意到了史进。
虽说艺院的学生普遍带着一种失败主义的情绪,但是能颓废到史进那个程度的还不多见。
此人个头很高,但是走路有气无力,故意驼着背。
每天一到课桌前就像软骨动物一样上半身摊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腮愣神。
假如王进提问他,他就直接说不会。
假如王进不理他,他一会儿就会睡过去。
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令人很恼火,并且同时怀疑这人是个弱智。
王进和史进是这么混熟的。
单挑事件发生后几天,学生们终于对学校这种类似说书的教学方式忍无可忍。
他们当堂提出质问:学校收了钱不教手艺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里挑头的就是史进。
王进劝了他们几句,效果不好。
有人上来抓住他的领子要动手,都被他推开。
这时候李吉校长带着人来维持秩序——吉祥艺院虽然老师不多,但是保安有好几十个。
原因是李吉很有责任心,不但在招生广告里承诺学不会不要钱,实际操作起来还学不会不让走。
这些保安就是负责抓逃学学生让他们续交学费的。
然而李吉露头一看,闹事的是史进,二话不说就撤了。
史进被王进推得踉跄几步,火气上来了,当即脱掉上衣,扔给王进一根棍子说:有本事出去单挑。
王进拿着那条齐眉棍时,觉得有几个月心里没这么踏实过。
无论是逃出东京、当上教师还是在讲台上讲那些屁话,都让他有种做贼的感觉。
现在拿着兵器面对一个绿林豪强,他终于有机会亮出自己的真本事。
哪怕打不过,也是光荣的失败。
然而比武的过程却出乎意料的简短:史进用尽全力一棍打来,王进侧身一让,然后伸棍一挑,转了两转就把他手中的棒子绞上天去。
王进很诧异。
他发现此人的功夫根本就华而不实,压根不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他问史进: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12
那天史进被王进打败之后,很有风度,当场服输,还请他出去喝了一次酒,要拜师学真正的功夫。
王进没有直接拒绝,只是借口师门规矩,让他讲讲自己的身世,去过哪里,干过什么——他其实想问史进到底是不是道上的,杀没杀过人。
史进叹了口气,说,有什么好讲的,反正现在活着就是丢人现眼。
水浒传上说,史进那年十八岁。
实际上这是他入学时谎报的年龄,他那年已经二十一了。
关于这消失的三年,史进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从小聪明过人,家里觉得让这么个孩子一辈子种地可惜了,就全力供他上学。
史进很争气,一路考上东京太学,给家里狠狠挣了一回脸。
史进至今还记得,那时候每次回家过年,父亲领着自己从驿站走回家时脸上的自豪表情。
“这是我儿子,在太学读书,以后要当大官的!”
不过史进人生的辉煌也就到这里结束了。
几年之后他结束了学业,却发现自己不但没官可做,在东京连份工作都找不到。
他不甘心这么回家,在东京生生耗了两年,仍然找不到活干。
最后他不得不听从了父亲建议,回乡谋生。
史进在家一宅一年多,工作依然没找到,自己却成了远近闻名的笑柄。
最后不得不掏钱来上吉祥艺院这种野鸡学校,想忘掉四书五经,学门手艺。
因此史进干脆不承认自己受过高等教育,更不愿承认自己过去三年曾在自己生命中存在过。
于是他谎报年龄,还纹了一身花绣来证明自己一直以来就是个文盲加混混。
关于史进上学的事,他父亲史太公说起来更具体一些。
王进收了史进当徒弟以后才发现,原来史太公自己还认识——他就是客栈的老板。
施耐庵在水浒里提到史太公,说他是“里正”,很多人望文生义,以为是村长,就顺便把史进看成是富二代一类的人物。
这是对宋代基层干部不了解的表现。
里正在宋初的确是相当于村长的一个职务,跟户长、乡书手共同负责督催官府赋税,由村里的几个大户轮流世袭充任。
放到后世,这应该是个极有油水的职位。
但是那时候正值大宋开国之初,吏治清明,因此史家没捞着多少油水,或者他的老祖宗是高尚之人,压根就不捞油水。
到了天禧三年(1019),吏治不是那么清明了,就经常有人写检举信举报里正贪污——按照大宋的国情,这个人一般来说是二把手,也就是户长——于是朝廷规定,收税的活由户长和乡书手负责,里正
改为衙前职,也就是给官府干点跑长途、修公路、看仓库之类的杂活。
可以想象,这是个苦差事,一部分里正因此破产,另一部分又开始写举报信举报户长。
后来王安石相公的变法废除了里正、户长,把全国的乡村编成保甲,由一切权利归保长,谁举报谁就是反变法分子……这才彻底终结了这种冤冤相报。
总而言之,在北宋末年,里正只不过是一个相当于“五保户”之类的荣誉称号,毫无实权可言。
由此可见,史太公家并不是很富裕。
除了经常去给官府无偿干活耽误农时这个原因之外,他们家还为了给史进找个解额(相当于高考录取率)高的籍贯搬了好几回家,固定资产扔了不少。
另外史进多年来的学费也是一笔不少的开支。
史太公经常感概,其他孩子早早就不读书了,或者在家种地,或者出去当学徒,现在家里都盖了新房。我们倒好……悔不当初啊……
其实史家的经济条件在王进看来还远远没有到一贫如洗的程度。
史太公至少还有一处老宅,改建成了客栈。
施大爷在水浒里误以为这是史进家的宅子,因此大肆描写了一番,说里面有马厩有粮仓,庄客数十——其实那都是住宿的客人,马厩也不过是给客人用的停车场,算不得什么豪宅。
虽说客人没多少,但父子两人至少还能维持生计。
而且史太公听说史进拜师之后,还能拿出钱买酒买鸡,办了一个拜师宴。
在酒宴上,史太公痛陈家史,一边说一边数落史进:你这孩子,这回高兴了吧?从小就老是看那些个传奇(武侠小说),打多少回都不听……在东京没我管着,肯定又没少看……你要是把精力都用在读
书上,也不至于找不到工作……这回你能真练武功了,好好学,学出来咱去县里走动走动,给你找个保安的活干着……省得等我死了你活活饿死……
对于史太公的这些指责,史进一言不发。
等到父亲回房休息了,他才对王进说,我爹这脑子,跟他说不清楚。
我这辈子,就是读书读得太多,才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13
史进在对自己人生的评价这个问题上跟父亲有着不可调和的分歧。
史太公认为,史进这样的独生子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一代,从小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哪像自己当年,穿着开裆裤就下地干活,什么罪都受过。
但是史进认为,自己的童年很不幸福。
父亲小时候是干过不少体力活,但他所知,这些活也不是一干一天,干完了他就可以满山跑着玩;
而自己却从小就被逼着在家背书,逢年过节都不得休息。
四书五经全要倒背如流,被不过就挨板子。
一天到晚睁开眼就背书,一直到深夜……这种日子一过十年,远不如父亲当年自在。
老爷子现在还能回忆起小时候跟谁一起爬过书捞过鱼,自己的童年却完全没有值得回忆的东西。
史太公始终认为,上了太学就应该能当官,最不济也能去当个教书先生,史进混成这样,肯定是因为没好好学习。
史进却说,自己不是没好好学习,而是思想品德课老是拿不到学分。
大宋实行的先进的学分制,对学生每月考核“行”、“艺”,学分够了就可以升舍,就好象现在专升本,本考研,研究生再考公务员一样,升到“上舍上等”就可以做官,否则就一直读下去。
所谓 “艺”很简单,就是四书五经等专业课。
“行”就复杂多了,除了遵纪守法不随地吐痰,还要上好多公共课,包括太祖思想、王安石理论(王安石自己编的《三经新义》)、元佑党(反变法派)批判材料等等。
这些东西在史进看来无聊至极,因此上课经常睡着;
另外这人还有个毛病,那就是对重复超过一定次数的话听不进去,因此“行”考核老是成绩不佳。
偏偏这些东西占的学分比任何专业课都多,因此史进努力多年,实在考不上上舍,就拿了内舍证书出来找工作了。
这里要对北宋末年的教育制度作一点说明。
大宋肇国之初,科举跟以前区别不大,分为解试、省试、殿试三级,三年一考,考中就有官做。
后来王安石相公指出,这种人才选拔制度不科学。
首先录取名额太少,容易漏掉人才。
其次考出来的人尽是书呆子,素质不行,喜欢在变法问题上跟朝廷唱反调。
于是他创立了三舍法,力图一举解决科举制度的弊病。
对第一个问题,三舍法的解决办法是放宽人数限制,实行扩招,把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官员子弟可以免考试随时入学,而平民子弟交得起学费,经考及格就能入学。
对于第二个问题,王安石的解决办法是“一道德”,即统一思想,把政治学习作为比重甚大的必修科目。
这样一来太学毕业生思想水平就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正是因为三舍法有这些优点,历届有志于变法的皇帝对它推崇备至。
徽宗权衡良久,终于在崇宁年间正式废除科举,把三舍法推行到全国。
三舍法普及之后,还顺便解决另一个王安石不好说出口的问题:
科举每年要录取上百甚至数百人进入国家干部队伍。
除此之外,干部的子女还要通过荫补制度直接成为干部。
这样一来就造成了严重的冗官现象。
如今通过三舍法,这个问题在无形中被解决了:想科举必须入三舍,入三舍必须交学费。
范仲淹那种每天靠一碗凉粥充饥的穷棒子再也不可能通过科举混进朝廷了。
这样一来至少把两个途径堵死了一个。
14
不过在史进看来,三舍法也不是尽善尽美。
他甚至认为这个法应该对自己找不到工作负很大责任。
“以前太学出来就能当官,那是因为考出来的人少。
现在只要有钱,不是痴呆都能上太学,太学学历就不值钱了——国家哪有这么多官给你当?
出去找活干吧,每年毕业生光东京就好几万,一个账房先生的职位上千内舍毕业生应聘,外舍生只能去卖猪肉,掏大粪的……早知道干这个,我们读书干吗?”
史进说,他在东京的时候,找工作真的是尽力了。
一开始他天天摸黑起床,挤在公共牛车里捱一个多时辰去参加罗斋(人才招聘会),一个不行就赶下一个。
一口气忙到天黑,还要再花好几倍的时间倒车回家。
那个家也不过是东京的一个城中村里的出租房,二十多人一间的通铺,上个厕所都要排好久的队。
自己从小衣食不愁,这下在东京把课都补齐了。
在外面吃不起,就得自己动手做饭,菜都捡最便宜的买,调味葱姜还是自己种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史进就懈怠了。
他的起床时间越来越晚,后来不到正午以后不起床;
起来吃个午饭,心情好了就去罗斋转两圈,心情不好就去商业街转两圈,晚上通宵看武侠小说,早上再睡到正午以后起床……
在那些日子里,他也曾找到几份送碳、劈柴之类的短工维持生计。
这些活计使他下了逃离东京的决心。
此前他不愿回乡,史太公也不让他回来。
因为老爷子一直觉得史进能留在东京是件光耀门楣的事情,一旦回来实在丢人现眼。
但是史进通过打短工发现,自己这样的读书人,没法在东京当蓝领生存下去。
史进说,父亲那样的文盲在受罪时,痛苦顶多是来自肉体。
而自己就不一样了。
由于读过书,他在干重体力活时首先会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待自己:
不管是想想孔夫子批判“樊迟学稼“,还是孟夫子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先贤给给自己的定性是很清楚的——彻头彻尾的loser。
然后他又会辩证地思考:凭什么他爹是当官的,就免试入学、毕业包分配,我就不行?
这让他怒气难平,继而以发展的眼光来对自己的人生做一个综合评价:
以前的孩子启蒙,有小范老子(范仲淹)发明的义学,不要钱;
轮到老子入学,只剩下私塾,个个都要钱;
以前的人上太学,不收学费,朝廷还给补助;
轮到老子上学,进外舍收一回,升内舍再收一回;
以前的人太学上出来就是朝廷命官,轮到老子毕业,连个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
以前的佳人只爱才子,轮到老子找媳妇了,人家只爱交子、车子、房子……
我们这代人到底招谁惹谁了?
15
史进的这些问题让王进哑口无言。
他毕竟只是个武夫,不懂这些大道理。
王进只好转移话题,说你对拳脚很感兴趣嘛,是不是看传奇小说看的?告诉你,书里的武功可跟现实中的不一样……
结果这个话题只能让史进更加愤怒。
史进说,他上学识字也不是没有收获——看得懂武侠小说就是其中之一。
史进一提起武侠小说就关不住话匣子,一聊就是半宿。
他对各种小说里的主角如数家珍:
用现在的话说,PK最牛的就是关羽,他不光是装备强力,技术更好。
先是一个眩晕震昏颜良,然后开着加速光环单杀文丑。
过五关这种副本也难他不倒,人家还顺路达成了斩六将的荣誉。
论团战,那得数赵云。
面对百万大军杀个七进七出,声望杠杠的全是仇恨啊。
至于盗贼这职业,佼佼者就是程咬金。
人家单枪匹马,就靠背刺在荆棘谷劫了皇杠,组建了当时第一大工会瓦岗寨....
在史进眼里,武侠是个完美的藏身之地。
这里有荣耀,有热血,有恩怨情仇,有兄弟情谊,唯独没有现实中那种窝囊和无力的感觉。
用他的话说,只有在武侠小说的世界里,我才能知道自己还活着。
然而就是这点爱好,还老是有人拦着。
父亲骂他不务正业,他可以忍——代沟嘛;
但是礼部老是以“内容太过残酷 “的理由查封此类作品,他就觉得忍无可忍:
老子上学上得家业败落,你不觉得残酷;
老子毕业就失业,你不觉得残酷;
老子在东京找工作,一年瘦了三十斤,你不觉得残酷;
老子苦读十几年,最后落得回家啃老,把我娘活活气死,你不觉得残酷;
老子这些都认了,只求闲暇时看几本闲书,你他妈就觉得残酷了?!
把老子惹急了学程咬金上山,看你还觉不觉得残酷?!
16
那天晚上,史进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但是心情却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这是因为唯一的听众王进并不能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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