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对舆论形势的敏感程度,祝太公可比自己的老朋友差远了。
昨天开始有探官询问些怪问题,扈太公就觉得事情不太对。
他顷刻间推翻了自己不久前的判断,痛恨自己太优柔寡断了,不该跟着祝家庄胡闹到现在。
于是他立刻派车去祝家庄把女儿接回来。
离开祝家庄的时候,扈三娘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好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任人摆布。
然而等车子秘密到了梁山大营,她可就没这么好对付了。
扈三娘下车后立刻明白了真相——石秀好死不死,偏偏教过她“梁山”这两个字。
看到四处飘扬的旗帜,她娇小的身躯里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三个人才控制住她,四个人才把她抬上山,六个人一起努力——甚至林冲也亲自出马——才把她塞进那间条件倒也不算太差的密室。
那场景就跟动物园安置新来的美洲豹差不多。
听着屋子里尖叫和摔东西的声音,宋江惴惴不安地看着吴用:“军师,这你也能调教好?”
“放心吧,也没什么难的!”
宋江吃了一惊,压低声音,对吴用说了些别的事。
“会宁的最新决议,你可看到了?”
“看到了,我们觉得好得很啊……”吴用笑呵呵地说。
我们?宋江脸色一沉。
不过他旋即就算出,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只好继续低声下气地请教。
“要是按照宁都的意思办,你也能调教好?”
“能!”
宋江现在严重怀疑吴用是在吹牛。
但是吴用并不介意。
“我听说,王昭君刚入宫,也是什么都不会,琴棋书画还不是从头学的……”
宋江小算盘被揭穿,很不是滋味,但是直接走开也不行,只好听吴用上课。
“这个活啊,年轻人最容易,跟后生比起来呢,姑娘更容易。
你要抓住他们的心理。
要是后生,那就首先讲民族大义,这个对他们最管用。
只要你让他相信我们在为民族大义做事情,让他大义灭亲,灭谁都行。
第二就是家庭解放。
年轻人嘛,总觉得老人管得自己难受,你告诉他你就不该被人管着,不管谁管你,为什么管你,他都是老糊涂了,接受不了新思想,他就觉得有道理。
至于女儿家,就得讲点别的。
最管用的,就是男女平等。
此条带来的动力尤其大。
你就不停地问她:凭什么女人要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凭什么男人多情就是风流,女人多情就是淫荡?
凭什么女人不能决定自己嫁谁,但是一旦嫁了,却要一辈子成为别人家的人?
凭什么男人离家就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女人自己离家就要入狱三年?
凭什么女人要承受生孩子的痛苦和风险,凭什么孩子生下来还要随夫姓?”
宋江沉吟了一下。
这些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
不过对这些那时候视为天经地义的东西提问,显得有点有弱智。
“答案很简单啊:这是腐朽的大宋王朝礼教造成的!跟着我们推翻了姓赵的,这一切都会变!”
“你等等!”宋江被吓着了,“真会变?”
“当然不是,我们又不是疯子,”吴用笑着答道,“不过我知道,这种论调很多人爱听。”
宋代虽然没有女权这个词,但是女权思想却早已有之。
那时候女人离婚,改嫁,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即使是朱熹,大程,也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不敢赤裸裸地表达“既然生为女人你就自认倒霉吧哈哈哈”的思想,在某些方面尽量对男女一视同仁。
比如说在主张从一而终,饿死不失节的同时,他们也主张男子要从一而终,不续弦不在外面乱搞。
连这两位被几乎所有女人痛恨的大儒都这样,可见宋代的确是历史上的女权高峰。
当然了女权也分两种。
一种是让你听了想变革,另一种是让你听了想变性。
吴用说的当然是第二种。
“别看女人三从四德,百依百顺,其实,从小她们心里总憋着股劲,觉得非要争口气,证明男人做到的,女人也能做到。只要你承诺,你能让她跟男人一样,她就会着了魔一样,变成一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替天行道的大业,需要的就是这种怪物……”
“军师莫怪我多嘴,”宋江还是充满疑虑,“她真的会信?”
“呵呵,要是年岁大的,当然是说破天也不会信。
但是扈三娘年纪小啊,她就算不信,心里也想相信!”
“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宋江听不明白。
“因为年轻人贪玩!你别笑!
你想啊,只要她接受了老夫这套理论,你就有正当理由做任何出格的事!
别说是抛头露面,就是杀人放火,也是正大光明,不用担心父母回家后怎么交代。这样一来,世上的一切,都成了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换了你十几岁的时候,你愿不愿相信我?”
44.
那天扈三娘没有能够出现在现场,但是观众们似乎并不介意。
乔装打扮的乐和混在人群里,成功地疏导了大家的想象力。
“这小妞我见过!年纪这么小,发育还挺不错的……”
“对对,我也记得,”乐和话音刚落,就有人应和,“长了一双狐狸眼,还抛头露面,这不是自己招男人……那啥吗……”
“对,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
“我听说啊,这小妞平时就整天跟男人打打闹闹,拉拉扯扯的……”
应该说,听众的发言还是代表了广大民意的。
因为等到她说完,探官们也无一例外地把问题拉到了男女关系这个层面。
“请问,扈小娘子平时是不是经常跟村里男性过从甚密?”
“我日你娘你怎么说话呢?!”扈成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跳到台上,指着那个探官的鼻子大骂。
但是这挡不住别人。
“有消息说,令妹跟一个叫石秀的人整天黏在一起,不忌男女大妨,还一起深山私会,可有此事?”
“扈小娘子是有婚约的人,对吧?请问她跟石秀到底是什么关系?”
扈成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在台上气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听众们得到了极大满足,终于开始自证智商。
——我早就觉得不对!正经女孩子家,哪有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的?
——绝对是个淫妇!
——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早就打死喂狗了!
侯建混在人群里,冲着吕方郭盛幽然一笑。
然后探官们还不罢休,进而把问题推进到了新的层次。
——请问你们是不是故意把妇孺推到最前边当挡箭牌?
——请问扈三娘是不是有机会撤离战场,但是自己不撤?这是不是说,她自己喜欢暴力场面?
——请问扈三娘是不是本来到了入学年龄?是不是有青州的私塾要接收她?请问这是不是一起曲线异地入学事件?
轰的一声,祝太公倒下了,连带着好几张桌子。
现场一片混乱。
等到他能下床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
报纸上,祝家庄已经变成了骗子,黑社会,地头蛇的代名词。
李应那个丢了性命的手下的家属成了贪官们包围的中心。
各地的志愿者们也振臂高呼:执法者的家属无人问津,杀人者却获得百万捐款,这世道公平何在?
可是不管怎么喊,也没人给“烈士家属”捐一文钱。
他们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谴责祝家庄上面。
有人看到祝太公出了门,就冲上来朝他吐唾沫
——老骗子!
——这下攒下棺材本了吧!
——用人命敛财!不要脸!
村里少了嘘寒问暖的外地人,多了满墙的白纸。
那是各大报纸批判祝家庄的头版,以及梁山方面的普法大字报。
宋江还派出数十名手持大喇叭的喽罗,一天到晚朝着村里喊话: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再无理取闹,绝不姑息!
背景是围观群众的叫好声。
祝太公一直寄予厚望的老三祝彪终于赶了回来。
他披枷带锁,被剃了光头,脸上多了金印,在村外发布会上当众承认:我的确是受了祝家庄的贿赂,隐瞒了自己跟当事人的血缘关系……
扈家庄的人一个招呼也不打,全部撤走了。
扈太公却只身来到祝家庄。
在村口他还特意来到祝家庄接受采访:我们扈家庄跟祝家庄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一向反对他们暴力抗法的行为……我经常跟祝朝奉说,你顾全大局一点,朝廷会打你吗?
然后,他把一张盖着官印的都保文件贴在墙上。
上面写着:限祝家庄村民三日之内搬迁,否则后果自负!
祝家庄曾在暴力的威胁下坚持了半年多,那时他们依靠的是一种信念:天日昭昭,这种行径不会被天下人所容忍!
然而现在这根丝线一下子绷断了。
村民们被这种落差搞得先是不知所措,然后是万念俱灰。抱头痛哭之后,他们开始慢慢搬走。
栾廷玉也无力阻止。
他和身后的邹渊邹润解珍解宝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悲剧上演。
“老栾啊……”邹渊拍了拍栾廷玉的肩膀,想说点什么。
可是说完三个字,却怎么也继续不下去。
“你们走吧,”栾廷玉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痛苦地闭上眼睛,“咱们败了。”
“那什么,工钱……”解宝有点不好意思地凑上来说。
“要什么钱?就打了一场,连彩都没挂,”邹渊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他妈要不要脸?”
“不要,我们要钱!”解珍恶狠狠地瞪了回来,“不给钱白干活?你们是存着心蒙我们吧?”
“草泥马不要脸的玩意!”邹渊急了,抄起铁锤迎了上去。
他身后,侄子邹润默默地掏出刀子,从侧面包抄了过去。
“你们这是……都是自己兄弟……”孙新在旁边徒劳地劝解。
“兄弟?没错,但是这年头,钱是爹!”解宝打断了他。“孙新我问你,没钱的那些年,咱们是怎么过来的?没钱,咱们能回去吗?就算能回去,过的日子那叫活着吗?咱们当年一起为国家流的血,根本抵不上一碗稀粥!姓栾的,没钱你让我白干?你以为你是朝廷吗?”
说着,解宝架起弓箭:“告诉你,今天不把工钱结了,我们不走,你们也别想走!”
45.
“都不许走!”一声惨呼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石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
他久久地站在墙壁前,盯着满墙的大字报。
他的身体在微微晃动,好像一支在做发射准备的火箭。
“这都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有关石秀这个人,最后一点补充说明是这样的。
他一直活得像一只蚂蚁,努力地沿着树干往上爬。
有人用手在他面前画一道线,他就认为这是天与地的尽头,不可逾越的界碑,很自觉地掉头换个方向努力地继续爬。
不允许他在城里上学,他就回家上;
考官学不同地区解额(录取率)不一样,他就拼命学习;
单位压低工资,他就比别人努力工作;
想结婚生孩子,没房子孩子还得回老家,他就拼命赚钱,买房落户;
买房赶上了摇号、二手房征税20%、搬到郊区城里公交涨价,他就拼命加班,不敢提加薪;
有雾霾,他买口罩;
水污染,他买滤水器。
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拼命让自己适应和进化,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法本身是不是应该改变。
他的一生就是对衙门新法的适应过程。
然而法律却没有一次站在他这边。
等到发现所有的路都被封死,自己一直在转圈的时候,连爬回去都不可得。
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想清楚过。
然而此刻,他全明白了。
就好象你目睹一万次刘谦的魔术,你只会越看越觉得他神奇。
但是如果有个业界败类给你慢慢演示一遍,不管你今后对魔术有什么想法,第一句话肯定是“我操,你个骗子!”
他一把把扈太公的告示扯下来撕得粉碎。
“石秀!不能撕!这是法啊!”
“去你妈的法!
想抢你们的地就抢,这叫法?
抢了你不给他就打,这叫法?
打你你还不准还手,这叫法?
他说这是法这就是法?不合天理,他能叫法?不讲人伦,他能叫法?逼人作恶,这能叫法?拉偏架,这能叫法?难道有权的人胡乱往纸上一写,他就是法?!
我告诉你,不讲道理,他就不是法!”
“荒唐,你说了算吗?这是国法,王法!”
“你才荒唐!只要你是人,就不能受这种欺负人的法!
不管谁逼老子遵守这种狗屁玩意,老子就要跟他干!
是国家,我就砸拦这国家!
是皇帝,我就推翻这皇帝!
是老天爷本人,我毁了这天地,重新建一个讲理的地方!
你们只要还觉得自己是人,就别走,跟着我干!你们都走了,我自己也要跟他们拼到底!”
“石秀,”杨雄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低着头劝他,“走吧,咱们输了……”
“我没有输!我不会输!我绝不向这种道理低头!我不讨回公道,我绝不走!
不管是下毒,绑架,行刺,我什么都愿意干!我拼命三郎绝不放弃!”
石秀好像进入了癫狂状态。
他口吐白沫,两眼通红。
扈太公还以为他得了狂犬病,吓得一溜烟跑了。
四个人扑上去想把他按住,都被他一一甩开老远。
然后他好像在一分钟的嘶吼中耗尽了浑身的力气,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抱住目瞪口呆的杨雄的腿,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天地在石秀眼里都变黑了。
就像那天晚上,他开门后后脑勺挨了一棍子之后那样。
清醒过来之后,他夺刀杀死了那个尾随入室、侮辱自己妻子的盗窃犯。
法律给他的交代是故意杀人罪,斩监候,赔偿死者家属一万贯。
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是石秀二十五岁的生日。
他在逃亡途中得知她受不了四邻的议论悬梁自尽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始终没有吃到她准备的最后一顿饭。
46.
铅一样沉重的夜幕落了下来,慢慢压在众人头上。
大家都觉得,假如再不说话,就要被碾成碎片。
但是偏偏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栾廷玉打破了沉默。
“是谁,说咱们要死了?”他怒发冲冠,声音铿锵有力,“咱们要赢!咱们还能赢!石秀说的办法顶用,那就是行刺宋江!”
大家面面相觑。
“大哥,梁山有上千人啊……”
“他的计划当然还需要完善……”栾廷玉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易地图,“这里是祝家庄,这里是梁山大营,这里是喜鹊山。我的计划就是带领敢死队,埋伏在山上,等到三日之后,梁山来打我们,突袭他的大营!只要杀死宋江,灭了梁山,我看李应还有什么牌可以打?!”
“栾哥,你怎么知道宋江会守在大营?”时迁期期艾艾地问道。
“他志在必得嘛……”栾廷玉笑道。
可是没人分享他这种乐观。
大家纷纷用眼神互相询问:他是不是也疯了?
“好吧,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就是要赌一把!我听说这老贼上次受了内伤,还吐了血,我就赌他身体不适外加轻敌大意,自己留在大营等消息!我愿意赌!不愿赌的,都可以走!”
“你骂我?”邹渊吐了口唾沫,走到了栾廷玉身边,“我怎么能走?”
“叔,那我也不走。”邹润说道。
邹渊的眼里有点不忍,但是他了解自己的侄子。
这孩子话不多,但是特倔,打定主意后谁都劝不动。
“好兄弟!好孩子!”栾廷玉的眼眶湿润了,“我知道,这个计划很冒险,而且机会不大。可是毕竟是有成功的可能啊!我绝不勉强。其他人回去考虑一下,两个时辰之后,愿意来的,就在这里见面。”
“你妈逼两个时辰!”最先说话的是解珍,“没钱,要饭回登州吗?”
说着,他和弟弟站到了栾廷玉身边。
“我哥这个情况,走不了远路啊……”孙新呵呵一笑,推着孙立走了过来。
“老杨,小时,你们走吧,带着石秀……”
“我没处可去了,”杨雄笑道,“再说,稀里糊涂活着,没意思透了……时迁,你呢?”
“杨哥,”时迁激动得两眼通红,“我这条命,就卖给你了!你不走,我走我他妈还是人吗?!”
“好汉子!”大家掌声一片。
“正好,”杨雄含着热泪说道,“你腿脚快,跟着栾廷玉去行刺吧!”
时迁吃了一惊。
他一个鸡鸣狗盗之徒,自忖对暗杀可不在行。
不过杨雄的意思邹渊却听懂了。
作为老兵他明白,这个计划成功的前提是村子的留守力量要能顶住梁山的攻击,越长越好。
这远比突袭空营危险。
“邹润,你跟着栾叔,”邹渊把侄子推到栾廷玉身边,“我老了,跑不快,我守在村里。”
“不,我不去”,栾廷玉扬起头,笑着说道,“我留守在村里。我也老了……”
然后他跟邹渊对视了一眼,双手紧握了一下。
“算我一个。”石秀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神志,“我自己的主意,我怎么能先走?”
栾廷玉点了点头,祝龙祝虎放开了他。
“石秀,这里不是你们的家……”祝龙有点不忍心。
“让他去吧,邹渊说,这后生能打!”栾廷玉走过来拍了拍石秀的肩膀,把自己的佩刀给了他。
石秀道了声谢,自顾自站到杨雄身边。
“你不想发财了?”杨雄微笑着说。
“答应别人的事,我还有一件没有办到。”石秀打着响指说。
“那个妹子啊……”杨雄仗着自己对石秀思维模式的了解,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叫扈三娘。”石秀纠正道。
“扈三娘是有婆家的的人。”
“我知道。”
“她老公是我弟弟……”祝虎有点愧疚地说。
“我知道。”
“就算咱们赢了,她转过年来就要圆房成亲了……”
“我知道。”
石秀深深吸了一口气,多年以来第一次,放任自己醉在弥漫着草香和血腥气的空气里。
“我就是想看到这个。”
见 《内闱: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
时迁在山上匍匐着。
冬夜的寒气让他不停地打颤,脸上抹的黑泥熏得他要呕吐。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一切就要结束了。
邹润示意大家等一下,自己先爬上山脊去观察梁山大营的情况。
他的动作像猴子一样敏捷,在山顶愣了一会儿,又像蛇一样沉默而决绝地爬了回来。
“怎么样?”孙新压着嗓子问道。
“一切照计划进行!”邹润脸上全是坚决的表情。
孙新觉得这事透着古怪,于是不顾阻拦,自己爬上山顶去观察了一下。
他看到的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梁山大营。
梁山的兵力足以在攻打祝家庄的同时分兵把守大营。
好象是得到消息一样,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
“你这后生,他妈想害死我们啊?!”孙新爬回来之后,抬手给了邹润一个耳光。
然后两人就厮打在一起。
“别打了!都这时候了!”时迁完全是把自己当肉垫塞进两人中间才暂时制止了斗殴,脸都肿了,“杨哥你说句话啊,这可怎么办?!”
“栾廷玉临走的时候,”杨雄好像对眼前的混乱熟视无睹,“给了我一个蜡丸,说是如果情况有变,就打开,里边有锦囊妙计……”
听到这话,孙新和邹润停止了打斗。
他们脸上带着惊诧万分的表情,异口同声地说:“他也给了我一个!”
“什么?”杨雄觉得事情不太对,“赶紧的,都打开看看!”
大家七手八脚从怀里掏出蜡丸,取出纸条,用手展平。
虽然他们中间有人识字,但是却不约而同地选择送到杨雄面前。
每个人的手都在颤抖。
他们就好像一群工匠在埋头制作一副巨大的拜占庭壁画。
大家一块马赛克一块马赛克地拼了多少年,没人知道现在壁画贴歪了没有,没人知道整幅壁画画的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更不敢去想。
他们只是用无比虔诚的眼神看着杨雄,期盼着他的嘴里能发出某种天启,把所有人从这绝望的境地中救出去。
杨雄清了清喉咙,低声念着。
他的声音把一张张纸条拼起来,这时大家才发现,原来这作品是一副栾廷玉的画像。
这幅画像是如此逼真,以至于大家好像看到他站在面前,带着淡然的表情向自己告别。
——孙新,你要活下去,为了你哥哥你也不能死。
——邹润,你的命,是你叔叔换来的,别做傻事,别辜负了他。
——时迁,你不是做贼的材料,当个好人吧。
——杨雄,你没有什么罪需要赎,如果非要说有,那么就是你欠自己十年的时光。
活下去,向你自己赎罪吧。
——一切都失败了,逃命去吧……你们还年轻,你们还有人挂念,不像我,已经老了,无所谓了……
九百年前的夜幕里,几条汉子站在山岗上,眺望着远方的祝家庄。
那里已经是火光一片。
很久以后,他们才得知那里此时发生着什么。
这场战斗的实力对比太悬殊了。
另外由于得到了媒体的支持,一切人道主义的顾虑都被抛弃了。
济州方面直接批给他们军火补给,光是箭就有惊人的五万支。
宋江一声令下,祝龙和祝虎齐齐被射成了刺猬。
解珍解宝身中十余箭,生死不知。
祝家庄变成了一片火海。
梁山的人马像对待一颗折磨了自己很久才被拔下的蛀牙一样,狠狠在这个被攻陷的村子里发泄着怒火。
秦明骑在马上,手持狼牙棒来回冲杀。
每一趟都有人被砸得脑浆迸裂。
邹渊偷偷爬上吕公车,操刀劫持驾驶员,遭到围攻,被打得不省人事,当场被俘。
祝太公被四个人架着,按到马车下活活轧死。
一切都结束了。
只剩下石秀和栾廷玉还在祝家大院的柴房负隅顽抗。
他和栾廷玉一人守在门的一边,进来一个就杀一个。
他们的脚下,已经躺着十几具尸体。
屋外,数百人面对着那个黑洞洞的门,不敢上前一步。
“你们这群饭桶!”秦明这时候赶到了,他下马就破口大骂,“傻啊?这么窄的门,一个个进去送死?动动脑子!给我放火!”
一只火把被扔了进来。
石秀眼疾手快,捡起来就扔了出去。
又是一只火把,栾廷玉去捡时,却被一箭射中肩膀。
他咬着牙,对石秀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紧。
“对,就这么干,看他们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火把不停地被扔进来,石秀和栾廷玉一开始还手忙脚乱地去捡,但是身子一暴露在门里,就有无数羽箭射过来。
啪!啪!啪!啪!
石秀不停打折响指,好象是催促自己的大脑加速运算,然而却始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屋子被火和烟充满。
他焦急地看着栾廷玉,却发现对方在笑。
片刻之后,石秀自己也看着遍地的火把笑了。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贴着墙坐了下来。
“今天就交代了吧,”笑完了,栾廷玉说道,“你帮我个忙。”
石秀瞅准机会,滚到栾廷玉身边,把他搀扶起来。
“麟州栾廷玉,死在此地!”他忽然朝外面喊道。
“健康石秀,死在此地!”石秀血脉喷张,也跟着喊道。
“答应我一件事!”栾廷玉突然恶狠狠地揪住石秀的衣襟说。
“你说!”
“活下去,救她出来!”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更不要说那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满是浓烟,能见度几乎为零。
但是石秀发誓,他看到了栾廷玉猛地推开自己之后,回头朝他诡异地一笑,然后抓起铁棍,冲出门去。
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48.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过瘾!痛快!”李逵浑身是血,狂笑不止,“跟我走!目标:扈家庄!”
“铁牛!等等!”花荣赶紧制止了他,“谁让你去打扈家庄的?!”
“Fuck man!你管我啊?是宋江哥哥!”
“你胡说!”花荣回过头,“三哥,扈成不是把他妹妹送来做人质了吗?再说大宋官府也再三嘱咐不要动扈家庄……”
然而他看到的是宋江铁板一样严肃的面容。
“这是会宁的指示!宋金谈判,破裂了!”
重和元年,辽天祚帝终于受不了金国的凌厉攻势,在谈判中做出让步,下诏封阿骨打为东怀国皇帝。
阿骨打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这对谈判双方来说,都不过是缓兵之计。
但是有一个人不能理解这一点,他就是宋徽宗。
得知这个消息,赵佶勃然大怒。
“日你娘的女真猪狗!你他娘的还两头下注啊?耍朕啊?朕日!”
于是立即下诏中止谈判。
阿骨打得知此事,反应却十分平和。
他冷笑一声,说道:给赵家狗皇帝一点颜色瞧瞧!
一道教廷命令连夜到了梁山,原先紧跟宁都谕令的人都被扣上了叛徒内奸的帽子。
公孙胜和罗真人名誉扫地,被勒令前往会宁述职。
风雨交加的夜晚,晁盖被杜千宋万簇拥着,身披红袍,再一次登上了头领的交椅。
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祝家庄的事做绝:
顺道打下扈家庄、李家庄,把所有人和钱都裹挟上山!
宋江无计可施,唯一的出路就是再次恢复到孙子的状态,期待晁盖能原谅自己。
他只好言不由衷地狠骂花荣:“此时不打,等他们再像祝家庄一样抵抗吗?你我还经得起这么一遭折腾吗?!”
花容无言以对。
黑夜里,李逵率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奔着扈家庄而去。
像是給一副全黑的画卷添上更黑的一笔。
49.
石秀再次见到扈三娘,是在大约一年半以后。
那时候他刚刚通过新入伙人员学习班的结业甄别,光荣地成了一名山寨战士,获得了参加山寨重大庆典的资格。
这次的庆典,就是扈三娘与王英的订婚仪式。
这桩婚事是山寨有史以来最高级别的喜事。
因为媒人是晁天王,而扈三娘已经成了宋江之父宋太公的义女。
实际上,婚约和义女都是晁盖的指示。
宋江接到第一个命令,欣喜若狂,因为他以为这是晁盖要与自己和解的信号。
然而接到第二个,却怅然若失:假如晁盖真要跟和解,应该自己认扈三娘为义女才对。
等听到新郎是谁,他直接如丧考妣。
本来在女人奇缺的山上,手里有个黄花闺女,他是要当成和亲大杀器来用的。
要么给阮氏兄弟,要么给林冲,不管给谁,都能增加自己的保险系数。
但是,王英?!
我用得着拉拢王英吗?
我拉拢王英用得着女人吗?
用得着这个女人吗?
总之宋江的心情就好象好不容易凑了副清一色一条龙外加四个杠,结果点炮的是自己老婆。
这也难怪他在台上满脸颓丧。
那天来参加这个盛事的有数千人。
石秀坐在第二排。
从这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上人的一举一动。
随着锣鼓声越来越响,久违的紧张又降临到他身上。
啪!啪!
他的喉头颤抖,不停地咽着唾沫,手开始下意识地摸衣服下的刀把。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弄到这个位置有多不容易。
所谓诺言,就是某一时刻某人对自己无能痛恨到极点,说出一些超出自己能力的话。
许诺的人如果对这个玩意足够认真,那么他就会从此克服自己的所有惰性、恐惧和迷茫,不惜代价,一往无前。
可惜的是,他很可能同时丧失了对逻辑思维能力。
比如诺言对花荣,就是通过杀中国人来达到没有人可以乱杀中国人的目的。
对秦明,就是通过亲自指挥打仗来粉碎自己不会打仗的形象。
对宋江来说,就是通过不择手段来改变一个不择手段的国家。
而对石秀,这个词诺言就是他对亡妻的牌位发誓,自己一定要飞黄腾达,买一套房子。
因此他在离开东京之后,乞讨、偷窃、抢劫、收钱打人、甚至盗墓,什么都干过。
没有人考虑过,靠这些,自己究竟是里目标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石秀这辈子许下的第二个诺言就是救出扈三娘。
好在这次他理智了很多。
祝家庄就像是酒席上的西瓜,用鲜红的液汁使他从头脑到肠胃都是一凉,然后得以清醒。
他首先思考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自己为什么没有死?
不光是他,所有祝家庄被俘的人,李应的人,登州方面被梁山突然翻脸裹挟上山的人,都保住了性命。
对此,幸存者们给出了千奇百怪的答案。
有人说是宋江心肠软,有人说是梁山不爱杀人,有人说是自己没有拼死抵抗,有人说是自己命好。
石秀甚至连最后一种解释都没有相信。
他一口断定,是晁盖!一定是新复位的晁盖保住了自己。
于是,他恢复自由的第一天晚上就趁着深夜,去找一个人。
“吴军师,”石秀扑通一声跪下,“我求你一件事!”
“哦?小石,起来说话,你的学习班毕业成绩不错,已经是自己兄弟了嘛……”吴用呲着大牙,摆出招牌式的微笑,却毫无搀扶石秀的意思。
“吴军师,求你,求你放了扈三娘吧,”石秀放弃了所有的尊严,砰砰地磕着响头,“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愿意做……”
吴用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可不是绑匪啊,我们可没有要求你做什……”
“我愿意替你们杀了宋江!”
石秀知道,晁盖是冲着宋江来的。
所有祝家庄的幸存者,都对宋江有着入骨仇恨。
想清楚这一点的时候,石秀心里如释重负,但同时也对晁盖的用心之毒感到不寒而栗。
吴用的笑声一下子被剪断了。
他面色凝重,眼里全是杀意。
“吴军师,晁天王保住我们的性命,我懂!你不用说话,只要点下头,我就去做!事了,跟你们毫无关系!把我杀了,剐了,只要给山寨一个交代,我石秀任凭发落!”
吴用站起身来,围着石秀慢慢走了十几圈,然后忽然哈哈一笑。
“我老了,耳背,听不清你说什么。咱们改日再谈吧。”
石秀手里多了一个小木牌。
“你新加入山寨,我还没送你见面礼。明天热闹,靠前点坐吧。”
50.
“石秀,不能干啊!”
一个嘶哑的嗓音传来,差点把石秀吓死。
不知什么时候,杨雄挤到了他的身边。
“杨哥,你也出来了?”
“说来话长,先跟我走!”
“不行!”石秀压低声音说道,“这事我不做不行,有些东西你欠下了,就只能拿命来赎!”
“我明白,兄弟,但是你不明白!”
石秀看他脸色焦急,又不好在这解释,只好拉着杨雄挤出人群,到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你知道为什么咱们没被杀掉?”
“晁盖嘛……”石秀对杨雄的反应迟钝不以为然。
“你觉得晁盖知不知道你跟扈三娘的事?”
“杨哥你怎么也……”石秀暴怒起来,“我们有什么事?!”
“别管实际上有没有,你觉得晁盖知不知道?”
石秀沉吟了一会儿,抬头答道:“知道。”
“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放你出来?为什么祝家庄一战,被俘虏的,被裹挟的,只有你放出来?”
石秀略一思考,随即冷笑一声:“因为他们知道我要这么做……死就死呗,我无所谓……”
“幼稚!”杨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以为杀了你就完了?宋江掌握着山寨一半的军队!这么大的事,你一条命绝对交代不了!
他得把屎盆子扣在所有祝家庄背景的人身上,然后说自己挖出一个特务集团!
这是第一步。
然后,他就要借着这个引子,把山上的人清洗一遍,然后说自己挖出一个叛徒集团!官场上的手段,我见得多了,绝对错不了!
石秀,你这是在用十几条,甚至上百条人命救一条啊!”
石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开始不由地打颤。
一声号炮响起,惊醒了石秀。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庆典已经开始了。
台上出现了几个人影。
石秀一眼就认出了扈三娘。
这么久不见,她人长高了一头,完全成了大姑娘。
虽然隔着这么远,石秀却觉得自己看到了她凤冠霞帔,光彩照人的身影。
震天般的叫好声,在石秀听来却像旷野里的丧钟一般幽怨飘渺,如丝如缕。
他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
杨雄走到石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今天连我也放出来?”
“知道,”石秀慢慢把眼泪擦干,“因为他们知道,你会帮我!”
“对,我会帮你!只要你觉得值得,我就会帮你!”
杨雄四下看看,确定没人之后,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石秀看见了,那是一张小巧玲珑的弓弩,和一只弩箭。
“别以为吴用就见过你一个人!”杨雄有条不紊地上弦,搭箭,“只要你点下头,我来干!”
石秀觉得热血飞腾,伸手掏出了匕首,跟杨雄并肩而立。
“但是,你得确定,她值得,值几百条人命!”杨雄沉痛地说,“她变了,你该听说了吧!”
石秀没有回答。
他努力从脑中过滤掉杨雄的暗示,还有自己这几个月来听到的传闻。
他们说,扈三娘已经皈依神教,成了著名激进分子。
他们说,扈三娘被任命为少年支队的队官,下山数次,颇有建树。
他们说,扈三娘六亲不认,明知扈家庄全村被强拆,却还是认为梁山做得对。
他们说,有扈家庄的人跟扈三娘诉说扈太公被杀的惨状,结果被她告密……
“不可能,那不可能……”
石秀翻来覆去地重复这个这几个字,好像是要劝说自己。
然而就在这时,台上传来一声石秀熟悉的声音,只是里面带着很陌生的亢奋和尖利。
“我代表晁天王,代表神教,判处反动探官,村霸余孽,祝彪,死刑!”
石秀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倒下。
他忽然迈开大步,朝着人群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挤到台前。
他终于见到了扈三娘。
此时仪式已经进行到了三书六礼中的问名。
女人的名字,本来在那个时代是一大隐私,只有夫家可以知道。
但是晁盖下令山寨移风易俗,这个环节就变成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
扈三娘对此好像毫无意见。
她英姿飒爽,笑靥如花,大大方方地报上了自己的闺名(三娘只是一个对外的称呼,类似今天大学宿舍的排行,不是真正的名字)。
“小女姓扈,闺字曰‘文’”。
晁盖听罢,露出豪爽的笑容,拍着她的头,慈祥地说:“要武嘛!”
他身旁的宋江满脸堆笑,第一个带头鼓掌。
扈三娘抬头看着晁盖,眼里全是崇拜和欣喜。
山呼万岁声中,只有石秀却没有跪下。
他呆呆站在原地,就像退潮时的一块礁石,在匍匐的人群中无比显眼。
扈三娘看到了石秀,眼里露出了惊喜,随即是失落。
晁盖看到了石秀,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随即是期许的点头。
宋江看到了石秀,满脸都是惊讶,随即是不由自主地惊恐。
而石秀似乎谁都没有看到。
他的眼前一片空白,似乎天与地都不复存在。
他只是站在原地,身体像风中的树叶一般颤抖。
他想咽唾沫,嘴里却像沙漠一般干燥。
他想迈步,双腿却像石柱一般丝毫不能移动。
他唯一还能做的,就是用右手开始祈祷。
啪。
啪。
石秀仿佛听到了世界破碎的声音。
又好像是自己的心被这个残忍的世界碾碎了两次。
本章完
丁巳,会河北奏得牒者,言契丹已割辽东地,封女真为东怀王;且妄言女真常祈修好,诈以其表闻。乃召马政等勿行,止差呼庆持登州牒送李善庆等归。《续资治通鉴》卷第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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