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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能:故乡老屋故人

老屋前的山

中午的老母寿筵上我喝了点儿酒,思睡。一觉醒来,众宾客已散,余下几位也午睡了,家中一时清寂。这时可开手机看微信了,发现老友黄治中在我昨日微信短文《故乡》后有点赞,还附了他自己的一首诗,我赶快看:

……

故乡的山,

大地的巨轮,

在祖辈与后代之间,

在童年与晚年之间,

在游子的大河两岸,

摆渡,摆渡。

正好道出了我没写出的心思。千万里外心灵可这么同步呼应,感到奇异。

此刻就坐在老屋屋檐下一木椅上,望向对面的山。山形依旧,儿时就熟悉的旧,亘古的旧,望去没有丝毫改变。山顶躺着一大朵白云,像我儿时它就躺在那里,而且几折几卷的云身,也没有改变似的。其实我记不清儿时所见云的具体样子了,只是一见,就觉得熟悉。山和云使我安静下来,觉得真回到家乡了。

山风吹来,使山上树叶的阴面翻作阳面。绿波一波波推涌,传递飒飒声,并于绿波间耸出一线线金纹,那是阳光、叶片与风协作出的美景。故乡的山,在安静中嬉戏了,一如我的童年。

我的满了八十五周岁的老母也午睡着,白发在床头皤然。家中的鸡咯咯叫了……

起屋上梁

我九岁那年父母建了这栋木屋。父亲是铁匠,能打铁,却打不出木屋,所以木屋还得请木匠师傅来建。木匠师傅带着几个徒弟住进我家,我家禾场就成了他们的工场,母亲每天做出三餐好饭菜招待,父亲放下铁锤跑进跑去,带头负重,张罗全盘,千辛万苦,一句打住。约一个多月后正式起屋了,百多人来帮忙,一扇扇木柱对拢来,齐喊“起”,就起了。高潮是最后把堂屋顶上的主梁架上去,架梁之前有个仪式,称“赞梁”。那个龙脊式的木梁横卧在堂屋位置的地上,系着红布,爬在两边已立起的木柱横方上的人,手牵着系着它的棕绳索,先不忙着往上拉,而是对着它大声念:

赞梁,赞梁,

贺喜主家修个好华堂。

红漆桌椅摆中央,

高头大马走四方……

方能

故乡老屋故人我那时年幼,记性好,记住了那场面和赞辞。

父亲系一个围裙,围裙里兜著预先准备好的包封(红包),谁赞了梁,就抛给谁一个包封。那天大雨,他还把自己披的簑衣也给了别人,自己淋雨,后来因此大病一场。

当时的新屋如今成了老屋,它的旁边新辟好了屋场,弟弟要起钢筋、水泥和砖合成的新屋了。

老屋中的傻男孩

九岁之前住的屋,后来拆掉了。那是一栋简易的泥砖砌的屋,黄色,一块块泥砖的缝里露出稻草梗,那是砖的“筋”——质量粗劣如此,而且屋的朝向是背东朝西,早晚都晒太阳。可是我喜欢,觉得它正朝着官印岩和月形山,而月形山和官印岩很好看;又觉得雨来时好望雨,前后都是田垅,雨打在白水田里好有味。而且雨后的马云(彩虹)不是出在东面天空就是出在西面天空,在我家望马云最方便。还方便我做“雨来疯”唱歌谣呢,屋瓦还没有响,我的喉咙先响了,开唱:

“一点雨,一个泡,大雨到了方家坳……”

这地方叫方家坳,却无一户人家姓方,听说方家后代早迁走了。我家却来补空似的,买了栋旧屋开起石家铁匠铺来。但开着开着,传到远方竟传为“方师傅铁匠铺”了。原来,老辈人讲,几百年前这里出过一个会武的方师傅,大名方世友,打遍天下无敌手,路见不平就是一拳,比你爹铁匠师傅的一锤还重一百倍,强盗恶人铜头铁身也被打成烂纸,所以一听方师傅来了,都望风而逃或跪地求饶……这故事很令我神往,想:长大了要做方世友,不学打铁学打坏人。

于是,我与方家坳那面的定岩巴——小学一二年级上学路上的同伴——约好:各在自家阶檐的柱子上绑一叠糙纸,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冲那叠纸猛击一拳,好把自己练成方世友。

“噗!”有点疼。

被早起的一个过路人看见了,问:

“农农,疼不疼?”

“不疼。”

“柱子疼不疼?”

“它疼。”

“它也不疼,它只轻轻'不了一声。”

我又击一拳,柱纸又“噗”一声。

“疼不疼?”

“我不疼,它疼!”我忍疼笑说,甩甩手。

“它还是喊的'不,要打出一声'咚才是它喊疼。”

“那太难了呀。”

“方世友做得到,方世友……”

为了像方世友,我猛击一拳,咚,手出血了。

……

哎,我的傻傻的童年,我的任我打也不喊疼的老屋柱子,早没有了。只有那老屋朝向的山形依旧。

老屋里的妹妹

在那泥砖老屋里我有一个妹妹,但她只属于那栋老屋,她的年龄止于三岁。她取名石美玲,小名玲玲。我上面是三个姐姐,衬得我这个儿子很金贵,这时再来一个女儿,是容易被看轻的。但玲玲很可爱,很聪明,嘴甜,“妈妈,给我糖吃,我长大了给你买好多好多糖哦。”刚学会说话不久就会这样哄大人,玲玲就被看得重了。

我却不知道要看重她、保护她,不愿和她玩耍,只和同年龄喜打闹的邻居小男孩玩耍,只是母亲叮嘱过要带妹妹而勉强带一带。一次,我拾到一个脱落在地的手电筒的开关部件,锡铁皮做的,闪闪亮。她喜欢得喊要,我不给她;她哭了,我玩我的,还是没给她。这冷漠的一幕后来想起就歉疚。

我上学了,她唯一的玩伴就是上边屋的黑皮。黑皮是男孩,和她同岁。两个三岁小孩一起下到黑皮家门前的水塘边玩耍,大人管不到,生产队出工去了。那天我放学回来,远远听见家里有很大很多的哭声,妈妈的哭声,三个姐姐的哭声。我进门,见堂屋地上摊着个晒东西的大篮盘,篮盘中间躺着我的妹妹,妹妹身子小小的,盖一块白布,像睡着了,大人在围着哭。上边屋也传出这样的哭声。原来是两个孩子一个先落水,一个去挽,结果两个都淹死了,打捞上来时还手挽手的。

母亲为玲玲悲伤了好几年,这是我所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一幕,是五十年后,前不久,大姐回来给母亲祝八十六岁生日时说给我听的:

玲玲淹死的消息传到我们的祖屋岩湾,我的几个叔叔把“玲玲淹死了”听成了“农农淹死了”。叔叔们正在挖土,丢下锄头就往方家坳跑,五叔跑得快,小叔跑不动了,还是气喘吁吁拚命跑,“不得了哇,我三哥唯一的崽农农淹死了!”——那时比玲玲又小三岁的我的弟弟还在母腹中,所以把我当唯一。五叔跑进我家堂屋,拨开围着的人群,“哦,是玲玲,幸好不是农农。”五叔放松屁股坐地上喘气,轻声咕噜了这么一句,被近旁还在饮泣的我的大姐听见了。

我的好五叔!我的坏五叔!五十多年后听到你这话我热泪飞迸。

大姑爷奔向老屋

屋的木架子立起了,父亲却病了。

发热,一身热如火炭;畏冷,几床厚棉被盖身上还打摆子。昏厥中,本地郎中开的中药汤喂进去马上呕出来。母亲禀告祖母,祖母颤着小脚赶到公社总机房给县城打电话:“邓坤山哪,你三哥病得危险了哇,快想办法来救啊。”

邓坤山是祖母的几个女婿中的一个,最豪爽热情,所以关键时刻要找邓坤山。邓坤山押上一月工资要了救护车,但那时全县只有一两辆救护车,这车还在路上救送其他病人,要两个小时后才能到我们公社所在地杨林——那时杨林才有公路,从公路步行八里山路才到我家。邓坤山要赶上这个时间,得先步行二十多里赶在车到杨林时把病人搬到公路边。

所以他只能先步行到我家,不能等着乘救护车一起来。

他哪里只是步行,他是跑,长跑二十多里。

邓坤山那时约三十岁,县城东坪人,长得如欧洲美男子,娶了也长得美丽的我大姑,我们叫他“大姑爷”,他因此多了几十个乡下亲戚。但他愿意,总热心相待、相帮。他在跑,手中提着给病人带的四个梨子,解开他的白衬衫的扣子散热,衬衣一路鼓荡得像披风。山风把他满头汗吹掉又溢出新的汗,所以当他跑进我家喘着气喊“三嫂,快喊人抬三哥到杨林上救护车”时,我母亲最深的印象——母亲常常回忆这印象——是他跑得满头满身大汗,额头亮晶晶的。

“海老倌哪,冬文哥啊,快来抬人到杨林上救护车啊!”我母亲朝对面山凄声急喊。

乡邻都在对面山撿茶籽,闻声立马救火一样奔下来,抬起简易担架上的我父亲就随邓坤山跑。邓坤山帮我母亲提着换洗衣衫等全部物品,母亲空手也追不上。

这一次,父亲被救回来了,也平生第一次住了近二十天医院。出院后重新做铁匠挣钱养家,我得以继续读小学及中学。不然,九岁丧父,身为长子,是不能读书以至于走向山外的。

如今是快五十年之后记这一节,父亲和大姑父均已作古,但大姑父奔向老屋的身影我永远记得。

康老师走进老屋

病愈后两年,父亲不打算再带外人做徒弟了,想带我,把他的铁匠技术传给我。

我刚满十一岁,系上徒弟系的遮火皮围裙还裙边扫地,父亲就在徒弟站的位置垫一块厚木板,使我增高几寸;又给我换一个小一号的大锤,让我勉强抡得起。反正是一定要我抡大锤做铁匠徒弟,不准上学了。

我刚读完小学五年级,接下来是读初中——那时是“文革”期间,学制缩短,而且是春学年制。过完年,立春了,小学五年级时的同班同学挑着被褥箱子经过铁匠铺,经过了一个,“石万能,一起上学呵”,又过了一个,“万能,上学去呵”,又一个,“农农,还不去?”——关系近些的直呼我小名。

同学过完了,开学一个星期了,看来从此学打铁成定局了。

我不反感打铁,但很想到很大很远的世界里去,所以想继续读书。央告母亲,母亲劝父亲,父亲不改主意。父亲病后力气弱,需要一个人帮打大锤才行,而我是长子。

一星期后,正在打铁,小学五年级时的班主任老师康安邦走进了铁匠铺,避开打铁溅出的火星,站到打铁炉后笑眯眯地看父子二人打铁。

母亲赶快给老师装碟子煮荷包蛋,“康老师,你来干嘛子?”

康老师笑答:“我来接你屋里崽去读书啊。”

父亲客气地说:“劳烦康老师教过他,他今后学打铁。”康老师见说不通,就不多说了,仍笑着看打铁,看上半点一点钟,走了。

第二天,康老师又来了,“我来接你的儿子去上学。”说不通,仍笑眯眯看打铁,然后走了。

第三天,他又来了,不再说什么,只笑。

我父亲历来是顽固的,当康老师面还是不认输。但记不清是到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康老师走了以后,他不看儿子只看铁,口里说:“你去,跟你的老师去。”我欣喜地解下遮火皮围裙,一蹦老高。

迟到两星期的我也上中学了,把被褥箱子挑到学校,才知康老师不再教我们,他仍教小学阶段的。从杨林学校到我家,是八里路,那时门前刚挖出的土公路还没有通车,他就沿这条土公路来来回回走。春天多雨,走得两脚泥,他进门前把鞋上的烂泥刮掉,然后撩起一脚在打铁炉后烤干,那样子好像是专为烤干鞋子才进我家的。

舅舅在老屋拉琴

小舅舅来我家了,他会拉琴,会教我拉琴。琴,是我父亲自己制作的。一次,一条很大的花斑蛇溜到我家后墙边偷小鸡吃,被我父亲丢一铁锤打死,剥下皮,摊成花布样晾干,蒙在一截竹筒上,配上弦和弓,就做成了一把琴,他打铁之余也“给根给根”地拉拉它了。我当然喜欢,因为这是家里唯一的乐器,比家养的鸡和鹅的叫声好听多了。可是,后来小舅舅来我家拉响它后,我才知它能发出凤凰的声音。凤凰的声音是什么声音呢?就是我小舅舅拉琴的声音。

这是我三到五岁时候的记忆。说是记忆,已记不清了,加了些推断:小舅来了,穿着解放军军装,红帽徽红领章,在我家住上一两天,看望他的姐姐即我妈妈,大山里无以为乐,亲人叙谈之余,他便拉琴。原来他们部队文艺演出的时候,总是分派他拉琴,可见他是个拉琴的高手,在我家所处的山中乡下,乡下人听来,简直是仙乐了。他拉起一支歌的曲子,而我的几个已在读书的姐姐会唱这首歌,于是相伴着一齐唱起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送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虽然身边没有高高的谷堆,这时候,我们家是多么快乐呀。灶屋里忙碌炒菜的母亲陶醉得烧糊了一回菜,外间铁屋里打铁的父亲也暂停锤声,怕打断了这一轮人与琴的合唱。这样的妙音是几年才有一回的。

确实,几年才一回,因为小舅公务忙,几年才有一次探亲假。

后来,小舅转业,分配在常德市汽车南站工作,并不是转业到乐团。婚姻也不幸,人不愉快,来我家也不大拉琴了,虽然我家后来购置了一把好琴。姐姐们大了,飞出去了,也难得在家里唱歌。

我也离开家,离开家乡,甚至家乡那个省,好多年了。

小舅,退休了,老了,住在湖南常德,我仅在多年前看望过他一回,过年时才给他打一个电话。

大前天,忽传来消息,小舅去世了,终年七十五岁。

小舅的姓名为姜满喜,年老后显臃肿了,但年轻时是个长相很清秀的男人,真可谓眉清目秀。

舅舅的琴声只在我记忆里了。

见父

我年轻的时候,内心不大看得起父亲,以为父亲只是普通人,而自己今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人物。父亲小时候读过两册书——他把读书的一个学期称作“一册”,所以后来的我在他看来是读过几十册书的人了,因为我读到了所谓大学,而且听说我在山外的报刊上发表小说,快要成“作家”了。这还是好事的旁人说给他听的,我在他面前是个闷葫芦,守着农村父子惯有的沉默。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我到了父亲经历过的半老年龄,而我的女儿长到了我当年似的年纪。女儿出落得像新竹,读完大学后又读了研究生,获双硕士学位,“书”比我又多读了好些“册”。至此,我成就了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有成,唯一可说的是有了这么一个女儿,却是与我妻子共同培育的,我承认这方面女人的贡献比男人还大呢。这时候,我才觉出人生之难,年少轻狂之可笑,父亲打铁能打到百里有名之不容易,自己还远远比不上父亲……

好在女儿没有看不起她的父亲,更不会看不起父亲的父亲,主动提出要趁暑假回一趟祖籍地,给奶奶祝寿,也要随我去看一看爷爷。

爷爷,她的祖父独自待在老屋侧后边一里远的山上,我带她去看。

同行的有我的大姑石颂华,我的小侄儿石立松。立松挥舞一把柴刀在前面开路。

路,泥路,之字路,有杂草拦路的路,八只脚前后走上去,沾一些露水和泥,走到顶了。

顶上,树丛环合之中,有一个土堆。父亲、祖父睡在里面二十多年了。

爷爷吃饭

父亲是个书面词。在我家乡安化山,父亲历来叫“ya”,普通话四声的第二声,写成字只能写成“爷”,繁体写法是父加耶字。爺,古读“呀”,语气词,古文中也可直接代“爷”字,如“不闻爺娘唤女声”(《木兰辞》)。所以成语“呀呀学语”源于婴儿学叫父亲。我从小叫父亲就叫“呀呀”(音调“牙压”)。

此刻这里,“爷爷”是表我的父亲,也按北方叫法表我女儿的祖父。

爷爷是铁匠,一天到晚忙打铁,往往不能及时吃饭,因为铁已经烧红,总要打完这一炉火,才不至于白烧炭。而我们姐妹兄弟都饿了,争着麻利地帮妈妈摆菜,摆筷子,等爷爷上桌了好开吃。

铁屋里还是铁锤哐当。忙碌的母亲止住我们伸筷的冲动,让我们喊爷爷吃饭。

调皮的大姐喊:“爷爷,吃饭哒呀。”

谨慎的二姐喊:“爷爷,吃饭哒哩。”

三姐用筷子敲着碗边喊:“爷爷,吃饭哒喽。”

最小的弟弟喊得嗡声嗡气:“爷爷,饿哦,要吃饭哦。”

我呢,因昨天捣蛋挨过爷爷的打,气没消,喉咙里一冲而出:“爷爷,吃饭!”

那时我们喊得最多的,恐怕就是这一句。

今天,我带着女儿站在爷爷坟前,闭上眼睛祷告。同来的大姑做过安化县基督教会的负责人,由她代表做禱告。大姑感谢天父收纳爷爷的灵魂,叙及他自年轻时起凭一个铁锤养活一大家子人,包括他的众多弟妹和我们下一代,多不容易。大姑哭了,哭音的间隙中,坟山的寂静清晰到听得出来,还听见近旁我女儿、侄儿的轻轻的鼻息。我也哭了,但我忽然听见了一个喊声,从我的记忆的深处粗鲁地冲出:

“爷爷,吃饭!”

可是爷爷,躺在这里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吃饭了。

老屋里的母亲

如今老屋里属上一辈的,就只有我们的老母亲了。我母很耐熬,而她的身体原本是差的,少年时的我曾担心她活不过六十。我十岁出头时,她四十岁,正当盛年,走路却只能扶门扶壁慢慢挪,有时还吐出鲜红的血。一次,她为抗风湿吃了一大碗药酒,醉了,扶着壁去上茅厕,挪不动,就头靠墙大哭,我第一次见她那么哭,泪水流湿板壁一大片。我知道这是她忧自己身体将瘫痪,也伤感女儿们已依次长大,要出阁飞走了。

谢天谢地,母亲没有瘫痪,熬过六十后身体反而好了些,虽还多病痛,七十、八十的门槛也一道道跨过来了,如今已满八十七。在八十七岁的寿宴上,母亲吃了一大碗饭加五大块红烧肉,看来活到九十应无问题。

母亲能活到九十,我欣慰啊,虽然累了和她住一起的我的弟弟弟媳。弟弟守在老家,母亲只肯在老家养老。

母亲会读书。母亲说外公送她读过几个月的书,是跟着先生念《三字经》《女儿经》《增广贤文》。不知为什么,母亲没向我们回忆过简单的“人之初、性本善”,倒是念诵过复杂些的:“四字女经,教尔聪明。娘边做女,莫出闺门。行不乱步,坐莫摇身。笑不露齿,话莫高声……”

母亲十三岁出嫁,大约从那时起开始信耶稣——文化人要称之为信基督教。她信教却不是教义派,而只单纯地信真神,天天奉耶稣的名做恳切的祷告。但她也是读《圣经》的,晚年有闲暇之后,在有阳光照进老屋的时光里,她会拿出一本老版《圣经》轻声读一读,坐到光亮处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不认得的字就连蒙带猜。因此她能背诵《圣经》的一些段落,显示出她信仰的高度。她还曾要我为她大字抄写《约伯记》以供她读,那可是《圣经》中最艰深的篇章。

这个暑假,我回乡伴她二十天,却发现她很少读《圣经》了,而是拿出一册毛笔竖写的《增广贤文》,要我教她认其中她不认识的字。但奇怪,我念一句开头,她就哗哗地接下去,虽然一些字音不准,偶有打顿,但基本可以背完,上万字,二十多分钟,让人惊奇!

未背《圣经》而背《增广》,我能说这是人生高度下降了么?

我推想这是晚年的孤寂、怀旧使然,她回到她的童年了。

回到童年是退步么?此刻我又远离了她,是在城里写这一段文字,感到我的母亲在近九旬的高龄不是退步了,而是有进步,在成长。我不是念念于老年成长么?

是的,我的母亲本是多病的、平凡的,但她成长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风和日丽还是有阴云的天气,我想我的母亲都会晃动盈颠的白发,读下去,长上去……

缀尾

弟弟的新屋建好了,新崭崭,衬得老屋更老更暗了。弟弟想搬进新屋,弟媳更想,因为她的小儿子快要办结婚喜酒了,喜酒须在新屋办她才好张罗,老母随她搬新屋她才好就近照料。但老母留恋老屋,到今天还没有搬。

未来的事情,也就暂不写。

只有老屋里的人、事、歌声,在脑里久久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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