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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光:与孙犁先生编书

      人文社拥有全国知名美术编辑,出于对《孙犁散文选》的重视,特聘百花社熟悉孙犁风格的陈新为该书装帧设计,封面一片湖蓝底色上,涟漪拥浮着粉、白两朵勾线荷花。书出来,孙犁喜欢,拿在手里欣赏了好一会儿。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第一次编先生的书,总算及格。

那些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异军突起,几套丛书编得有声有色,其中“骆驼丛书”,专做老一代文人杂著中的冷题目,眼光独到,我喜欢,惦记给孙犁弄一本,想到了序跋。序跋是孙犁用心经营的文体,也是他的伤心之地。1978年1月,韩映山请孙犁为新著《紫苇集》作序,先生复信说,“我没有想到会给人写序,但你的作品,我是可以自不量力地试一试,就是恐怕写不好或文不对题”。这是第一次为他人作序,孙犁郑重其事地征引杜牧为李贺诗集写的序言,“古人对于为别人写序,是看得很重的,是非常负责的”,又说,好的序跋,应该“写得极有情致,极有分寸”。《“紫苇集”小引》写成,适逢《光明日报》约稿,顺手寄去了。这篇文字本不适合报纸刊发,很快被退回,敏感的孙犁大为懊丧,他把这件“冒失事”告诉映山,“打消了这个想法吧,我过去也不喜欢找人写序,没有什么好处的。现在,把我写的序,寄给你,你保存做个纪念吧。请通知出版社,不要等我的序了”。映山珍重孙犁的文字,推荐《河北文艺》发表,并坚持用在《紫苇集》卷首,这以后,方纪、曼晴、克明、张志民、田流、柳溪,一班老朋友出书,纷纷请孙犁作序。先生素来重旧情,“我现在年老力衰,很愿意为故交们做些引导、打杂、清扫道路的工作,使热心的游览者,得以顺利地畅快地进入他们精心创造的园林之中”。1982年春,一位多年未通音信的老战友,从安徽寄来诗稿求序,先生一如既往,热情执笔,写成后即被一刊物拿去,不料诗人外出云游两个月,见到序文,很不满意,拍来加急电报:“万勿发表。”随后又来信表示,此序如发表,将置他于“难堪的境地”,并不顾孙犁驰函释慰,再次发来加急电报:一定把序文撤下,以免影响诗集出版。此事如一盆冷水浇头,令先生热情全消,“回想过去写了那么多序,别人也可能有意见,不过海量宽些,隐忍未发罢了”,反思之下,悔痛交加,遂写出《序的教训》,声明“从今而后,不再为别人作序。别人也不要再以此事相求”。读了这篇带有告别性质的“教训”,我信手翻出《孙犁文集》,先生在“文集自序”中坦陈:“当我为别人的书写序时,我的感情是专一的,话也很快涌到笔端上来。这次为自己的书写序,却感到有些迷惘、惆怅。彷徨四顾,不知所云。”一股悲凉的情绪让我无以言说。知道先生决心已下,我想是时候为耕堂序跋做个小结了,拿着“骆驼丛书”征询先生意见,这一次答应得痛快。湖南社主持其事的朱正先生,早些年在北京见过一面,我写信过去,很快回复:求之不得;并说兄是编辑,稿子由兄全权处理,我们的版式要求你都知道,稿子编好,烦兄顺手标上页码字号,我们直接下厂发排就是。

耕堂序跋都很短,几百字一篇,最多千把字,拢在一起字数不够。那几年,生活平静下来,战争年代散佚的旧著,不断被发掘出来,《鲁迅·鲁迅的故事》(1941年)、《文艺学习》(油印本,1942年)、《写作入门》(1947年)……书尾都留有详细后记,孙犁念旧,重读时很动感情,每次都要留下感念文字,作为“附记”“小引”,既是说明,又挟怀恋,将人生的不同阶段勾连起来,多有弦外之音,拓展了序跋文字的表现空间。补充进这些文字,我仍觉单薄,孙犁见我不满足,想了想说,还有一些文章,不是当作序写的,别人出书拿去做了代序,可不可以放进去?说着拿出了《读作品记(四)》,这一篇专门为宗璞所写,编入《宗璞小说散文选》,被放在卷首。说起来,这篇文字和我有些牵连。孙犁不喜待客,是出了名的,宗璞早想拜访孙犁,又怕冒昧,吃闭门羹,先打电话和我商量,我说,你不要听那些传言,孙犁知道你,肯定愿意接待你。那天宗璞专程到天津,我陪她走进耕堂,开始主客拘谨,没聊上几句就放开了,都是聪慧的人,话题不用刻意迎合,从普希金、安徒生到库普林,对文学语言的探索追求,成了两人共通的话题。我轻轻松松做了一回听众。事后,孙犁写下《读作品记(四)》,对宗璞小说《鲁鲁》大为赞赏,“这样美的文字,对我来说,真是恨相见之晚了”。

类似的代序文字,还有为赵大年写的《我喜爱的一篇散文》,为卫建民、张秋实写的《散文的虚与实》《致广州万振环》等。加上这些,一本十万字的书大致成型了。我把书稿交给孙犁,还存着一份奢望,若是先生能写篇自序,将《序的教训》作为代跋,耕堂序跋的始末过程就完整了,该多好。我说:“孙犁同志,这部书就差您一篇序了。您只要把这些序跋从头到尾看一遍,肯定有话要说的。”开始,先生答应考虑一下,后来又说:“没有什么情绪,还是不写了吧。你有什么想法,放开去写。”我确实有话要说。我把体会凝结成这样一句话,“留在这里的耕堂序跋,不论是作者为自己写的,还是为别的什么人写的,它们的整体,正是孙犁写给我们的一篇序文,一篇关于文学与人生的大序”。

孙犁素来爱惜羽毛,上了年纪,体弱多病,又没有其他嗜好,对于作品发表、结集出书,格外重视,格外敏感,稍有不顺,甚或悲观,写文章时尚含蓄,与友人通信就表白得直截:“因稿件刊登太慢,亦系作品不受欢迎,我今年写作较少。《远道集》拖了一年多,才出样书,明年的一本名《老荒集》,已交上海出版。这恐怕是最后一本了。近于结业。”(1984年8月31日致韩映山)“去年一年,我写的东西也少了。原因是老是感到疲乏无力,发表一些短文章,要经过很长时间,写作的兴趣就大大降低了。”(1985年1月5日致李屏锦)那一年腊月二十九我去看望先生,没有一点过年的情绪,聊天都感觉沉重:“老了。什么都想维持现状。不想搬家,不想来客人,不想过年。变化就可能带来事情,打乱正常生活。”又说,“写东西打不起精神,对报刊的态度很敏感,稍有厌倦表示,立即停止寄稿。”先生说的都是实情。出版业在转型,图书市场跟着风转,孙犁写书从不跟风,更不炒作自己,哪能畅销?原本计划每年出一本的耕堂随笔,渐渐拖成了两年。开始,先生以为百花社出了问题,尝试着换出版社,《老荒集》给了上海文艺出版社,《无为集》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结果拖的时间更长。“书衣文录”记有“近年出版界颇使人失望”一语,应是先生亲身体会。话虽这样说,先生并没有停笔,寂寞中,还是有令人振奋的时候。1990年4、5月间,先生蕴蓄许久、精心撰写的《读<史记>记》,在《天津日报》分批刊发,引起读者很大兴趣。这篇万字长文,先生写了近一个月,每写出一段,报社先打出样子,先生再做修改,估摸该定稿时,我尽量赶去先睹为快。至跋文5月2日全部刊出,先生少有地兴奋起来,连说,又来了一个小高潮。我抓住时机,向先生请战:“下一部集子,您打算起个什么名字?由我来责编吧。”先生笑吟吟地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竖行写着“如雲集目录”,依次列出小说、散文、杂文、耕堂读书记、书衣文录、书简等条目,数了数,共43篇。原来先生早有想法,《读<史记>记》这篇重头文章刊出,心里有了底,才拿了出来。这一次,我和先生想到了一起。

《如云集》系耕堂随笔第九部,字数够了,惜创作少了,杂著偏多一些,加上出版社报批选题,需要一个过程,我提出先报选题,集稿截止到1990 年底为好。孙犁同意了。1990年耕堂丰收,新作各体文字达36篇之多,《如云集》定稿时增加了《谈闲情》《觅哲生》《老同学》,以及《一本小书的发现》《庚午文学杂记》(一)、(二)等篇,出书后,孙犁告诉姜德明:“《如云集》因系三年文章,较过去几本,均为厚重一些。”

《如云集》初版印了8000册,算是差强人意。留下两个遗憾:一是发行科提出的“小开本”书店不给上架,改用普通长32开,改变了耕堂随笔一贯的书装风格;二是看清样那一段时间,我奉命陪一个苏联作家代表团,去珠三角访问了十天,用心不专,成书后发现有错字。看过样书,先生心中不快,当着我没说什么。我觉得愧对先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门聊天。

《孙犁文集》1982年出过一套五册本,卖得不错。一晃八年过去,先生总说自己写得少,积累下来也近八十万字了,喜欢耕堂晚年文字的人越来越多,读者希望重编《孙犁文集》。以“百花”当时状况,重编工程太大,稳妥起见,补编为宜。1990年底,社里动议续编三册新作,重印前五册,合成一部《孙犁文集》珍藏本。开始我没有参与。1991年10月一天,楼道里遇到郑社长,打过招呼准备忙去,社长突然叫住我,说,“这个,老孙想让你参加文集的编辑”。我一时没转过神来,不知这个“老孙”是谁。见我一头雾水,社长又说了一遍,“社里正在搞《孙犁文集》续编,孙犁同志希望你加入进来”。这次我听明白了,却是没想到。既然先生提出,我责无旁贷,当天就到鞍山西道孙宅新址。续编文集本是好事,先生却疑虑重重,对编校质量没有信心。早先参与编《孙犁文集》的人,有的离任,有的故去,社里熟悉孙犁著作的寥寥,以致出现“编辑过程中,屡有重大失误(丢一本书,或忘记一个门类)发生”(孙犁致邢海潮)。我去时先生还在为编校质量犯愁,说了一句,“我的东西,你还熟悉一些,就把杂著这一块弄起来吧”。文集续编三册,创作与理论两册,别人已经编好,杂著这一册无人接手,等米下锅。先生不愧为文体家,杂著各体兼长,用起来随心应手,虽无意标新,往往立异,发表时又很小心,就拿“书衣文录”来说,本是抄录包书皮上旧文字,作者生怕“有所妨嫌”,一点一点挤牙膏,(一)、(二)、(三)之外,又有“拾补”“摭遗”,所谓“往事不堪回首,而频频回首者,人之常情”,编进文集则需要重新理顺铺平;信札部分更复杂,既有纯粹私人通信,也有讨论某一课题、供公开发表的信件,有些落款没有日期,排序成难题。我把文稿重读一遍,大致归了归类,编出个雏形,心里没有底,想请一位老同志把关,做责任编辑,想到了李蒙英。蒙英大姐已届退休,听说看孙犁的稿,二话没说,“日夜兼程为之”。写这篇文章时,我重读了蒙英大姐的审读意见,细致,具体,把初编中存在的问题摊开摆明。根据蒙英审稿意见记载,我们俩12月26日下午拜访孙犁,就杂著卷有关问题专程请教。“在这次拜访过程中,孙犁又一再表示了他对能否编好、校好、出版好这本续编的忧虑,明说了他对编辑工作的不放心,所以我的思想压力也很大。”

回忆起来,艰难处往往也是甘甜。孙犁的忧虑使我们加了小心,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先生与我们一起努力,问题逐一得到解决,《孙犁文集》(珍藏本)1992年8月出版。先生写下《题文集珍藏本》,记录了他见到这部书的情景,“这是一部印刷精美绝伦的书,装饰富丽堂皇的书。我非常兴奋,称赞出版社,为我办了一件大事,一件实事”。他告诉送书去的编辑:“我走上战场,腰带上系着一个墨水瓶。我的作品,曾用白灰写在岩石上,用土纸抄写,贴在墙壁上,油印、石印和土法铅印,已经感到光荣和不易。我第一次见到印得这样华贵的书。”先生最后写道,“那不是一部书,而是我的骨灰盒。我所有的,我的一生,都在这个不大的盒子里”。

孙犁的心,一个纯粹文学家的心,伴随巨大满足感生出的幻灭感,那个时候的我还体会不到。先生满意,就是对我们最高的奖赏。经历过《孙犁散文选》《耕堂序跋》《如云集》,又参与了《孙犁文集》(珍藏本)的编事,我的编辑生涯中,与孙犁著作的缘分,可以说圆满。没有想到,为这一段缘分画上句号的,是花城出版社。

2007年底,刚回编辑部的余红梅女士电话告知,花城出版社策划一套“大家小集”丛书,意在标举现代各大家代表作,正陆续出书,孙犁有一部,选编者是我。她想做责任编辑。不久寄来先期出版的鲁迅、郁达夫、徐志摩等各集样书,这让我意外,也有些欣慰。我已退休多年,先生的文字经常在读,选编起来并非难事。摊开先生作品,突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这才意识到,先生离开已经五年。以往编书,有先生亲自参与,遇到问题,跑过去就问,不管答案如何,先生的一颦一笑,皱一皱眉头,都让我心里踏实。书出来,先生拿在手里,就着窗户,眯起眼瞧,或赞许,或批评,都是亲切。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为《大家小集·孙犁集》撰写“编者序”,我写下没能当面对先生说出的话:“现代作家中,完全以作品,而并非作品之外的其他因素传世,并不多见。这样的作家,称得上纯粹的文学家。孙犁是一位。”

我想,先生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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