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一四七画报》金受申先生的专栏“北平通”
作者：金受申
这篇稿子，在我个人是有历史性而值得纪念的，以前北京通的辍笔，是与它有关系，事实是我写过这样一篇文字，因为牵连日寇，而被扣了稿子，实在文中还不似本文的赤裸裸，但已然有人以为对于友邦（那时的日本和韩国）体面有关，所以不许刊载。还有一篇史诗体裁的稿子，是描写北平警察最高长官近三十年为官情形，结果被社方将史诗剪掉，只留了一个稿尾巴，原因是这篇史诗中对于李达三张壁有不客气的话头，所以不能不割爱，在那种执笔不自由的现状下，我们无势无力的弱小文人，有什么办法，只好不写，因此北京通暂时下台鞠躬完事。在现在胜利和平以后，不是长袖善舞的黑暗天下了，宗祜兄又谆谆以尽量发表社会黑幕为嘱，所以再把此稿付刊，更加上些以前不敢说的话，或者多财善贾的人，不致再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另出什么新花样吧！
戒烟药三个字，乍一听多们伟大，多们冠冕堂皇，在厉行清毒政令之下，更有多们需要？实在来说，除去西医自行制剂，按照吸毒人瘾量，逐日计算，逐渐减瘾一法外，其他戒烟药不含毒质，没有顶瘾作用的很少。据我所知，西药只有国民政府卫生署所制“蛋黄素”一种，是马文昭大夫发明的戒烟特效药，可惜自七七事变以后，久已不闻此名了。中药只有“冯氏断瘾金丹”一种，但也十年不闻此名。此外大率含有毒质，不过其中毒质多少，和搀入毒质的本意是否可恕，就又须分门别类的研究了。现在以西药戒烟药为主，重要戒烟药为宾，分别谈谈。
西药方面
全球之上，有戒烟医院的，那只有我们中国而已，客气一点的医院还只标明“治疗慢性中毒症”，也不过千分之一二，其馀急猴猴惟恐赚钱之不多眼巴巴惟恐戒烟人之不来的，就都大书特书“专门戒烟”，“专门戒除黑白嗜好”，以及戒除方法之良好，收费之低廉，种种具有自夸性诱惑性的市招，这也是中国特有的广告学。既然西洋各国没有戒烟之一科，何以称西药戒烟药呢？不过此药制法，用法，皆与西药相同，故称西药，实在发明于日本，销场于中国，在发明这种药之动机，一方为赚取中国金钱，一方辅佐海洛英鸦片等毒物，而削弱我民族，与一切药品专为救人者不同。西药戒烟药虽发明于日本，但日本之大药厂及正式药厂，如武田长兵卫药厂，盐野义药厂等，皆不制造此不名誉之药品。制造戒烟药的，大都为日本朝鲜之不肖药剂师，想由此发财，虽然仿单上注明药厂在日本东京或朝鲜京城，实在制药大半皆在中国境内，因此有一部份中国人也起而仿效来做，所以中国境内制造西药戒烟药，可以分为三种，一部分纯为日韩人经营者，一部为中韩人合作，或中国人经营，而聘请韩仁为药剂师者，一部纯为中国人经营者。这种戒烟药厂，大部是由日本宪兵队，或日本领事馆取得许可证的，省市政府对于戒烟药（至少是西药戒烟药）是向来不给化验的，但最奇怪的事，是伪华北政委会内务总署卫生局（不是各市卫生局），会曾发过这种化验合格，准许售卖的执照，令人好不明白。
这种戒烟药，种类很多，以形式上来分，有注射药，内服药两种，注射药之装制，分安瓿，瓶装两类，内服药则为药饼瓶装，此点容后再谈。以名称上来分，几至百十馀类，一付也调查不尽，本文以北平通为名，当然要详于北平，略于各地的。如纯为日韩人经营的，有号称药厂在东京，实在青岛的，有“吗类断瘾”。有号称药厂在朝鲜京城，实在沈阳的，有“四巴诺露”。有在济南的为“北茂那儿”，北平纯为韩人经营者有三兴药厂，专做“海洛断瘾”，还有一家大陆制药社，也做海洛断瘾，是中韩人合作的。还有一家虽然为中国人创办；但以敌寇兴亚院为护符，国人为之侧目，大发其卖药财的，专做“新吉福德禄”，也做海洛断瘾。还有一家东华制药社，曾得伪内务总署许可执照，出品伪“复尔康”，也有海洛断瘾。因为这种营业，虽然分别得有或敌或伪的许可，但究为随时有犯法可能的事业，所以尽管得有许可，却没方法禁止旁人仿制，在法律没有明文保障，因之便有许多仿制的人，没有准地址，不另立药场名目，抵制仿制的方法，只有运动警察抄办，或运动宪兵队抓去灌凉水，永远没有原告，试想一种海洛断瘾，有多少家来做，以外不知道的还有多少家？ 便可以明瞭一个大概了。民国三十三年春天，伪北平市卫生局，忽然派人抄办起这几家来，当时只有三兴和新吉福德禄药社，不听这套，仍旧公然制售，其他如东华药社等，各以钜金孝敬地方当局，方始无事，只下令禁止再做，实在已然说明：“不妨摘下牌子，关上门，暗地里鼓捣鼓捣”，官事如此儿戏，真是伪政府特色。后来听一位给他们拉官司纤的人说：这页不是卫生局局长的主张，是伪市长想绑一次戒烟药商的票，不然那小资本做中药戒烟药的，怎么没抓办？怎么抓了几个以后，只诰诫一番便算完事？不过水过地皮湿，局长给市长拉套，科长给局长拉套，虾米小鱼子又给科长拉套，谁都得穿双鞋，这不足为怪等语，我当时把这几位绑官票的人名，记的很清，可惜现在忘掉了。
上面所记几种戒烟药，除新吉福德禄纯为药锭外，海洛断瘾纯为注射药和和药锭两做着，不过注射药销路大一点便了。注射药分安瓿装瓶装两样，安瓿装每管一瓦，以五十瓦者为普通。十管安瓿装一纸盒，也有一百管安瓿，装一大纸盒的。安瓿和瓶，皆为紫色玻璃烧成，不过烧安瓿要用“硬料”，烧瓶子则可用“软料”（关于吹烧玻璃瓶已见北京通），安瓿和瓶子，皆不似正式西药所用之上面印字的。北平做戒烟药所用瓶子，大半皆由知行工业社定烧定制，一批几万枚，本大利宽，每个瓶子所值就无几了。做戒烟药程序是（注射药），先用冷水刷瓶子三次，然后用蒸溜水再刷一次，再上锅蒸至一百二十度以上之热度，取出微凉，即可用来灌药，配合成功的药水，贮在一大瓶中，约有五千瓦上下，放在高处，用软木塞住瓶口，另以胶皮管，一端铜锅软木，下垂药液中，一端垂于瓶外，两端皆安有玻璃管，距离管的下头，夹以铁卡子，手捏铁卡子，药液即可流出，注入瓶中，灌完小瓶，各以橡皮瓶塞盖严，再上过熏蒸，出锅后，瓶口蘸以火漆，至此装瓶手续已完。再行包装，贴瓶签，裹瓦楞纸及仿单后，或以外皮纸包裹，或装纸盒，均无不可。装安瓿方法，与此大同小异，因烧来的安瓿，口端皆特别加长，刷时随即剪短，但仍较装完之安瓿为长，只刷二次，灌药时用细玻璃管，以能插入安瓿口中为度，灌齐之后，即用煤油气炉之火，将安瓿口封烧牢固，同时也随即剪短合度了，以后蒸热，贴签，装匣，与装瓶手续相同。药锭系将药品加滑石粉和匀，另有铸就字模的“砸饼机”，砸成药锭，装瓶包装，方法均同。
日本发明的西药戒烟药，种类虽多，原质则大半相同，即以注射液而论，其中主药当然是“盐酸吗啡”，没有这个那能顶的毒瘾，其次是“普罗加因”，“生理食盐”，以及蒸溜水等，有普罗加因则注射液注入皮肤肌肉时，不致疼痛，有生理食盐，也可以直通，也可以免得针口溃烂。有的少加盐酸吗啡，另再加入“咖啡因”的，也有在定量盐酸吗啡之外，更加以咖啡因的，但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一套的。在盐酸吗啡用量不太多时，本可作伪治疗疾病时一种兴奋剂，然一超过全量千分之十五时，就成了顶瘾的戒烟药了。注射戒烟药，和扎吗啡针扎海洛英（实在都是海洛英）不同之点，就是针孔不溃烂，以外越扎越量大，也就是越来越瘾大，和扎海洛英是一样的。
上文谈过西药部份的戒烟药，惟对制造方法，用药内容，戒烟药种类，加以纪述，其他因之有关问题，也可以说枝节材料，只好牺牲了。本节谈中药戒烟药的秘密，但大部皆为公开的秘密，只以秘密言之而已。
中药方面
中国自鸦片战争以后，国人皆知鸦片之为害，足以丧家败身亡国灭种，有知之士，皆大声疾呼，国家也三令五申，并派禁烟大臣主办其事，无如戒法不良，人无决心，政令不严，以至沉囗至今，方有一线曙光。以前戒烟方法，只有善戒，恶戒两法，善戒之法系由林文忠公所传之“林公补正”及“瓜蔓饮”传下，皆为逐渐自行减量之法，在没决心的人，是无效的。恶戒是由八方道理门所传之“铁刷子”，一次刷净，惟是否合于慢性中毒原理，尚待考虑？总之这善戒恶戒两法，皆无秘密可言，不在社会调查之内，姑且不谈。在清末厉行禁烟之时，天桥及各闹市，出了许多新营业，便是所谓“卖水烟棚子”，预备不少水烟袋，备人零吸，另备一种加料水烟，内中即有鸦片质，价钱较普通水烟贵两三倍，一时烟鬼，趋之若鹜，入民国后，即已绝迹。
后来的戒烟药，完全以“不碍工作”和“灯上断瘾”为号召，实在大部份为顶瘾而内含毒质的药，小部份为增加血轮运行速度，及刺激神经的药品，前者除主要品为生熟鸦片外，其馀不过由林公补正方中，加减演来，后来又有人往内加紫背金牛草，金果榄一类的药，其目的皆为骗人金钱，附作用便是害人。后者的主要品，多半是闹阳花和樟脑，用心尚较前者为佳。前十几年有一个发了大财的，便是王大森的“救累丹”，大批的购运烟土，大批的制造救累丹，大楼矗立，外人几不知他葫芦中卖的是什么药，结果给他那位贤令郎给控告了囗本，由花池中起出烟土无算，于是王大森捉将官里去，大楼也充了公，改了妓女检治所，可谓天夺其魄了。一直到七七事变以后，王大森才被释放出来，后来有一次由日本军部介绍他去给那位所谓司令的金璧辉去治病，治的什么病？是否瘾病？我们不知道，那位不分内外，不分中日，善于反打一瓦敲硬竹杠的金司令，居然以王大森没给她治了病，反害了她（？）为题，要日本军部把王大森押起来，来上他一竹杠，没想日本军部答复是：王大森是我们的朋友，军部给介绍的人，决没有错，是不能予以扣押的，我们想王大森一定又是去给金司令戒毒了吧，这也可以算是贩毒人一个馀波。
在民国二十年以后，北平害没有设立那所谓“国货店”，“西北货店”的土药店以前，忽有大批的文林堂出现，起初是煤市街开了一家“四川文林堂”，专卖人参归脾丸，人参归脾丸是中药丸散中成囗，各中药店多有制售的，不过中药店所售人参归脾丸是治病的，文林堂所售是治瘾的，有所不囗罢了，煤市街本号创立不久，王大森的救累丹，便被了抄办，于是文林堂十分兴旺起来，起始是有人由他那里批货，开设分号去卖，继而也有仿制的，不过最初仿制的人，还不敢用文林堂字样，只用四川文鳞堂，文霖堂等名，后来看出本号有动作，于是四川文林堂，便布满了全北平市，甚至在字号上便加“老”，“真”，“真正”“真正老”等字样，与王麻子，老王麻子媲美，不过较王麻子数囗要多囗了，据那时有人调查，本市上的文林堂，竟有三百五十二家之多，其没有门脸，由他种营业代售的，还不在其内，数目真可惊人了，文林堂的命运，维持到民国二十四年，才算终了。
以外售卖这一类戒烟药的，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断绝，一则他们请求化验时，是没有毒质的囗药，所以官方不能（？）觉查，二则买药的人心理，和卖药人的本意是相同的，所以没人囗囗，三则即便有买药人，纯为除戒，然有试用之后，只能顶瘾，只好不再购买，谁也不去捣麻烦，所以只管前仆后继，仍不免有许多新花样出现的。这种戒烟药，过去现在所有的药名，统计起来，不下五十种之多，有的纯以药商资格，制药售药，有的以医生资格，名目代人戒烟，实则只为售囗，药商的戒烟药，以含毒质多少，分别为双料（囗加料），单料，医生的戒烟药，更花样繁多，或丸或散，或加通大便药（大黄粉），或加利尿药，或加刺感胃的药（如川椒一类的药），总之没一定把握，只等求戒人腻烦了，便算了解这一回事。囗以医生资格（有些西医也在内）售戒烟药的，敲竹杠的杵门子，就是询问求戒人的瘾量大小，以定索费数目，意思是你有钱吸鸦片，还没有钱戒烟，就仿佛给人打一针葡萄糖钙，告诉人是德国清血针一样，说到那里去，也是清血针作用，并没冤人啊！中药戒烟药，大都是丸子，内容除林公补正中几味药，有的简直就以甘草川椒碾粉，掺以烟灰，大批制造，或有照直搁生烟土，或以烟土水和药的，打成水子，经过轧亮手续（中药轧亮，手段非常敏捷俐落，而且漂亮美观），便成功。要点全在仿单上的修辞动人，和内容有真实地道材料（大烟）而已。
还有一种以“傻药”为名的戒烟药，便是上文所说闹阳花，樟脑一类刺激性大的药，人服以后，量数小则觉口干舌燥，心头作恶，亟思喝凉水，但确能因之减少瘾量以至于无，以前冯氏断瘾金丹，便是这一类，有人一次服一丸（此药以每丸作十四至十六服了为度，十年前我的朋友刘慕沈便以此药戒除的），结果便疯癫了，终而未愈，有人一次服了半丸，双目因之失明。其猛烈可知，所以凡是吃了戒药而口渴了，都有樟脑，神智昏迷的，都有闹阳花。有人利用这个理由，给人服了这种药，使之由昏迷中，减去了鸦片需要，所以谓之傻药，大部为汤剂。以前协和医院给人戒烟，也应用这个原理，令人睡眠，不过用药不同而已。关于戒烟药的内幕，止于此罢！其以戒烟为号召，设立诊疗所，固然不见得全是骗人的勾当，但也不少有黑幕的，以不在本文范围之内，容另文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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