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窗诗话
吴藕汀
万梨压树正高秋
万梨压树正高秋，
北地尤宜快果求。
沃土夜潮同晓日，
行篮常满鸭名留。
我小时在教科书中，读到孔融让梨，对于梨有深刻印象。《后汉书》注：“融家传曰，年四岁时，每与诸兄共食梨，融辄引小者。大人问其故，答曰：'我小儿，法当取小者’由是，宗族奇之。”因有“取小而慧者孔融”之句。稍长，看到《聊斋志异》中的《种梨》一则云：“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道士“丐其一”而不与。有“佣保者”出钱得一枚付道士，食罢以其子入土立即成树。“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而尽。”及其人“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作为“吝惜”者戒，不要说“一市粲然”，我亦好笑。梨产于北方，故而梨花江南少见。间或有之，结实小而不能食，人呼木梨。诗句有“雨打梨花深闭门”，“青旗沽酒趁梨花”，都不是江南的景色。我曾经在菱塘桥的卖花圃里，见过一株正在开花，而树还不大，是不是结果，不得而知。《花木小志》云：“梨有白花有粉红者，开时光景，莫名其妙。尝置石笋一具于其侧，铭十六字云：'闲门雨后，月色溶溶。携尊花下，其乐无穷。’”这样说来，梨花也有粉红之色，大概并不多见。嘉兴近处，向无产梨之地。我小时所见之梨，大都来自京兆。吾家一竹篮一竹篮从水果店中买来，颗子虽不大，质殊甜嫩，名为鸭梨，绿色多赭点，有恐晋代左思所赋“真定之梨”即在是处。梨子品种殊多，徽州有一种白色有赭点，较常梨稍圆，名曰雪梨，可能是歙梨之误。味亦甜脆，但产量不大。吾家亲友年有带来，为数甚少，不过作为供品而已。食用范围，不能与夜潮地里的鸭梨比之万一。近来鸭梨也已经绝迹，遑论雪梨，已有数十年不见了。每一种梨子都有润肺止咳的作用，这无须说得。
我尝为莱阳梨口占过“溶溶月色是前身，名果胶东玉乳醇。莫怪生来容貌丑，亦甘亦脆最宜人”。你看《史记》里说：“孔子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羽虽其貌不扬，但是不失是位贤人。孔子说的，也不可用容貌来作为取人的衡量，诸葛亮也娶了一位面貌丑陋的贤德妻子。不过以貌取人，在人们的心中，至少是存在着的一个偏见。一向人称枭雄的刘玄德也看不起庞士元，因他貌不惊人，让他做了耒阳知县。倘使没有鲁大夫说他“士元非百里才，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如果没有这位好心的鲁大夫，凤雏先生倒可以得其善终，不会后人胡乱地在“落凤坡吊庞士元”了。黄巢也因貌丑考不中秀士，就此造反，倒霉了祥梅和尚。李克用在戏文里也是因为容貌不佳，被赶到了沙陀国，不肯发兵，难为了程敬思。君不见《红鸾禧》中的莫稽、《焚香记》中的王魁、《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南楼传》中的刁刘氏等一流人物，像夹竹桃花那样的娇艳、金丝孔雀那样的美丽，身上的毒汁可以制人死命。教人看看顾兰君曾经主演过的《粉红色的炸弹》，可作为包龙图手中的照妖镜。毕竟世界这样大，历史又那样长，举出几件事来，真是太渺小到不过一勺海水、一粒泥沙。美与丑，不能过分先入为主来判断善与恶。犹如莱阳梨那样皮很粗糙，品相不佳，看起来如同木梨一般，颇不美观，但吃起来却是很甜很嫩，不愧梨中之佳品。这种只有内五行的果子虽然罕觏，但也不能当它是夏天下雪、冬天打雷一般的天气反常的现象吧。
我十岁那年，生了好久的病。这时有亲友从上海带来一种至今难以忘怀的外国梨，这梨颜色红绿相间，非常好看。水分多，质味甜，鲜嫩俱备。我吃中药，必要这梨来过。年幼不知，非此不肯吃药，故而隔日必差人去上海购买，好在这时并不在乎这点消费。过了不久，就是要想吃这种外国进口来的梨子，却杳无寻处了。后来听人说，这是俄国人米丘林嫁接出来的苹果梨，既好看，又好吃，只可惜是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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