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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旸:关于张中行的旧时日记(1)

关于周作人

1996年4月10日

今天去张中行老先生家,遇到孙毅,还有新结识的诗坛小友靳欣。一起谈天说地,颇有兴味。

张先生近来看了我的书,送了我一套他的书。书上题字称我为“才女”,虽然受之有愧,但能得到这位大学问家的赏识,心下还是得意的。今天,是张先生特约我为他的近作集校稿,孙毅也是来为张老的另一部集子校对、作序。

孙毅正写《鲁迅与周作人》的文章,查了大量资料。他说,周作人附敌的背景很复杂。有人根据一些史料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为保存民族文化牺牲了自己的名节。

在这个问题上,张先生的态度倒是颇为鲜明。他说,即使当时有人托付,也不应出来。因小失大,太不值得!周不是一般人,以他那么大名气的学问家,未保持住晚节,太可惜了。当然,张先生还是十分赞赏周的文才。最近他为广州出版社的《周作人文集》写了序,就强调说人与文要分开,不能因人废文。

张先生还提到周氏二兄弟的相知之深。鲁迅曾说,中国的散文家,周作人第一。林语堂第二,自己第三。而周作人晚年也说过这样的话:幸而鲁迅死得早,否则,活到后来,他没有郭沫若那样的本事……(记得周还有一句话:“寿则多辱”)。张先生说:“真不愧是大家,这一句话包含了多少重意思,你就琢磨去吧。”

张先生还说,周作人有两次发火,他认为都是不对的。一次是与鲁迅吵翻,为了夫人羽太信子。他说即使鲁迅对羽太信子产生过感情,也是人之常情。以鲁迅的人品地位,也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仪”,但周作人不容,是大不应该的。另一件事是周作人发表“破门声明”,与弟子沈启无绝交。张先生曾将此事写入他的书中。

砚台、气节、专制及其他

1996年6月29日

今天与北大商金林老师一起去拜访张中行先生。从广州带回几块端砚,请张先生鉴赏。当然,也是为了抛砖引玉,开开眼,看看张先生的宝贝。

果然,我的端砚经张先生鉴定后,他遂兴致勃勃地拿出了几块珍贵的藏品。一块是“瀚海日出”端砚,上有鱼脑、火捺、冰纹,海水托着半轮太阳(墨池),是宋代的。一块十分珍贵的纪晓岚阅微草堂藏砚,长方的,上书纪晓岚铭题(当然,是别人代书的)。张先生还找出一本重印的《阅微草堂砚谱》,上面就有这块砚的拓片。当年因开铺子的不识货,张先生仅以20元购得此砚。张先生说这砚属“坚苍”一路,非常重(对立面的是“柔润”,各有特色)。还 有一块“井田砚”,构思奇巧,张先生曾在文章里写过。另外还有两方老坑石,均无甚花纹,但刻工细腻圆润,令人叫绝。张先生说,他就喜欢这种古朴的刻工。现在有的刻工俗(如我的那方竹枝小鸟的)。还有一块绿色的小圆砚,上书乾隆御赐。虽石不见得好,却价值非凡。张先生连声说:现在不能玩砚了,太贵,不值!我心想,张先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当然看不上我们新买的俗砚。但像当年他那样的机会,又怎会再有,即使有,我辈也没有先生那双鉴赏的慧眼。

接着,我们就天南海北地聊开了。先是从他与黄裳的争论说起,谈到改朝换代后,为新的政权做事,是否有失气节。传统的价值观,是歌颂“不食周粟”的。张先生则认为,所谓“忠于前朝”,不过是忠君,是愚忠。他调侃道:顾亭林在明皇××死后,跑到明陵去跪拜大哭。有人说是哭故国。哭故国,你也可以到黄河边上去哭,也可以到长江边上去哭,为何跑到明陵去哭?另外,所谓“气节”有无年限?比如×××,在清初考了进士,被人骂;过了两三年,×××也考了进士,当了大官,就没人骂了。朝廷无能,不能保护老百姓;明朝末年实行苛政,被人推翻,改换了朝代,难道让老百姓跟着一起去死?

我觉得,张老对传统“气节观”的质疑很有深意。他是从民本、民生主义立场出发的。张老一贯反对对帝王的愚忠,反对歌颂“青天”,主张老百姓要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权益。而长期以来把忠君与爱国混为一谈,这是完全不同的。城头变换大王旗,老百姓没必要为某个专制君王殉葬。

他说,“道德与否取决于权利的大小”,比如一个人看人家姑娘漂亮,霸为己有,这在一般平民就要判刑;而帝王、当官的却大行其道,甚至作为盛事。因此,对权利一定要限制。西方一些国家的官员,只有对符合程序的事才有签字权。而我们这里,官员的权利大得没边。这个东西不改,腐败反不了。(张老说这些时,一脸刚正之气)

他还说:“我是一个没有远大理想的人,年轻时就没有,现在更没有;只是顺生而活,率性而为。但对于那些非常坏的事,比如专制,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能不说吗?不说就是默认,就是助长。当然,有时候说也只能遮遮掩掩地说,否则发表不了。”

张老又谈起他个人的经历。他说有几次关键时刻,都似有神助,化险为夷。一次是1976年,本来年年回香河老家,鬼使神差只那年没回,便发生大地震,房子都塌了;一次是老伴患囊肿,诊为癌,要开刀。幸遇吴阶平给否了,至今无事;还有一次是1968年(?)让他下放,问去河南还是山西,他说去哪都成,反而躲过去了。他说这些往事,自得里带几分自嘲,完全是一种平常人心态。

张先生说自己没有远大理想,但我觉得他有自己独到的哲学思想和政治理想。和他聊天总让人感到兴味无穷。这也许是他周围吸引了那么多各色人等的原因吧。

岁末、世纪末访世纪老人张中行

1999年12月30日

今天是1999年的倒数第二天,也是千年之交的最后两天。在今天去看望张中行先生,似乎有了一点不同寻常。

张中行先生生于1907年,如今92岁,可以说是世纪老人了。这位老人的生平颇有传奇色彩:生于河北农家,早年就读北京大学,做过胡适、周作人先生的弟子,崇尚西方哲学、逻辑学,亦工语言学。三四十年代就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又与后来红遍天的女作家杨沫有过一端感情纠葛,解放后被写进《青春之歌》,成了人人皆知的小资、懦夫余永泽。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他很长时间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当一个默默无闻的编辑。80年代中期,“虞信文章老更成”,人们重新发现了行公的价值。其散文谈儒论道,满腹经纶,却又举重若轻,天趣盎然,被称为“老生代学者散文”的代表。文章一篇接一篇地发,集子一本接一本地出,一时报纸、杂志、出版社约稿者几乎踏破门槛。行公更由此揶揄年轻编辑的浅陋轻率,乱改其稿,断然宣称:“许退不许改!”与此同时,各色人等:官员、文人、记者,教书匠……红男绿女,均对行公趋之若骛。其中有一号称“京城遗少”的年轻人,自诩“张办主任”,成了鞍前马后的“书童”;有一个称“以编书为业”的中年妇人时常追随左右;还有一爱写旧体诗的年轻女子也颇得行公赏识,曾写谐謔之文引为文坛花絮。

行公的文章,有人不喜欢,说罗嗦,絮叨,拐弯抹角;更多的人喜欢,认为有独特个性,温柔敦厚里锋芒暗藏,谈天说地中为人指点迷津,是真正的大手笔。但没有点悟性,还是难以尽知其中之妙的。总之由于行公的博学、有趣、高寿,善待他人,又有传奇般的经历,他的身边总是聚集着一群一群的人。京城各种文化盛事少不了他的光临,外地的文坛、出版界、新闻界甚至佛界,也常请他去游历一番。因而九佚高龄的行公仍是兴致不减,时有壮游之举令世人称羡。

我是以书为缘认识行公的。行公似对我一见如故,以后常有来往(他来是电话,我是登门拜访),并应邀为他编过集子《笔花选录》,写过几篇介绍评论他的文章,他也为我的散文集写过序。行公爱约我去他那聊天,我想,可能因为我善于聆听他的絮叨,并常觉有味吧。最近一次畅谈是两个月前,他去荣宝斋观砚,忙了一上午,“打的”回来,仍毫无倦色地与我聊天,令人佩服不已!

但毕竟年纪不饶人。每日笔耕不缀,活动不断,对于一个九十高龄的人来说,究竟是太累了。他终于病倒,住进“305”高干医院。据说想去探视的人,一般都被家人婉拒。我算是幸运,被破例允许前去探望。当我携一袋水果走进那高大静谧的病房,只见宽大雪白的病床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老人,似乎比我两个月前见到他时缩小了一圈。他女儿告诉我,老人上午刚去门诊部做了各种检查,疲劳不堪,刚刚睡了一觉,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女儿们扶他坐起,让他辨认来人。他竟楞了半天才叫出我的名字,与先前那个精神矍铄、博闻强记的老人已是判若两人。我心里感慨:时间真是捉弄人!我对行公说:我在这岁尾来看您,再过两天,您就又跨过一个千年了!行公听了,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不断追问今天的日子,说,住院住得晨昏都颠倒了。后来他精神好了些,握着我的手说:感谢你大老远来看我。

聊了会儿天,他对女儿说要上厕所。女儿们说,让庞旸回避一下,就在床上解决吧。我退到过道,只听行公不好意思地嘟囔:还是茅房自在。女儿们说:您90多岁了才用我们,以前什么都是自己来,够可以了!接着,又有一女儿喂他果汁,喝下后又拍拍背,像照顾一个婴儿似的。我觉得行公晚年还是很幸运的,有四个孝顺的女儿近前服侍;也感到了行公骨子里的自尊,衰病如此,还尽可能保持着一份尊严。为了不使老人感到难堪,也为了他更好地休息,我匆匆告辞退出。这时,人教社的几位领导也携礼物前来探望了。我理解了他家人不愿让人来探视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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