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奥斯丁《曼斯菲尔德庄园》
这是一出反映社会风俗人情，道德是非曲直，人物喜怒哀乐的三幕喜剧
我很反对将内容与形式区分对待，把传统的情节结构同主题倾向混为一体。
高水平的读者知道，就书而言,从中寻求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物，以及诸如此类的真实是亳无意义的,
对于—个天才的作家来说，所谓的真实生活是不存在的：他必须创造一个真实以及它的必然后果。
象《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宁娜》这样的小说是作者的生花妙笔控制下的给人快乐的炸弹。而《曼斯菲尔德庄园》则出自于一位小姐的纤手，是一个孩子的游戏。不过，从那个针线筐里诞生的是一件精美的刺绣艺术品，那个孩子身上焕发着--丝奇妙的才华。
她的天真无邪-旦介入到这场胡闹中便驱散了那些挑动邪念歪情、调情作乐的鬼怪。
多情善感本身就是一种吸引力，它使她的气色变美，面容增艳。
亨利.克劳福德在朗读《亨利八世》中的段落---当然，这是莎士比亚写得最差的一个剧本
书信体式在这个时候帮助支撑起了小说的结构，不过，毫无疑问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在幕后，而写信这一手段绝对算不上艺术高招的捷径。
奧斯丁有一种手法，特别用于描写范妮对事情的反应，我称这种手法为"马头棋歩"，这是从国际象棋借未的一个术语，用来描述在范妮变化多端的感情棋盘上忽而向--边或另一边的突然偏转。
构成奧斯丁风格的几要素中有一点特别显著，我称之为"特殊笑靥"，这是--种通过在简单的陈述事实、报告消息的语句中悄消插入一点微妙的讽剠而达到的特殊效果。
还有一个耍素我称为"警句式语调"，这是一种内容有点自相矛盾，措词诙谐巧妙的句子所具有的一种简洁的节奏。这种声调，简洁而柔和，平淡却富有乐感，既扼要有力，又明哳轻巧
这样的风格并不是奧所丁的发明，甚至还不能说是英国人的发明。我觉得这种风格的真正渊源是法国文学，它充分表现于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初期的法国文学。奥斯丁并没有读过法国作品，但却从当时流行的活泼、清晰、精练的风格中学到了这种警句式的节奏。而且，她把这一手法运用得尽善尽美。
这就是我之所以不相信人人都能被教会写小说的原因,除非他本身已具备了文学天资。
摆脱陈腐的语言，消除臃肿的文体，养成不找到合适的诃语绝不罢休的习惯,非找到那个能极其精确地表达思想，那个既能准确表现它的细微层次，又能确切表达它的感情强度的唯一一个恰当的词。在这几方面，简.奥斯丁算得上一个好榜样。
在我看来，简.奥斯丁的小说仿佛是将旧时的价值重新加以了娇巧的徘列组合，狄更斯的价值则是全新的。现代作家们依旧痛饮狄更斯至酣醉。
读《荒凉山庄》的时候,我们只要浑身放松，让脊梁骨来指挥。虽然读书时用的是头脑，可真正领略艺术带来的欣悦的部位却在两块肩胛骨之间，可以相当肯定地说，那背脊的微微震颤是人类发展纯艺术、纯科学的过程中所达到的最髙的情感宣泄形式。让我们崇拜自己的脊椎和脊椎的兴奋吧。让我们为自已是脊椎动物而感到骄傲吧，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头部燃着圣火的脊椎动物。人脑只是脊柱的延续，就象烛心穿过整根蜡烛一样。要是消受不了那种震颤，欣赏不了文学，还是趁早罢休，回过来看我们的滑稽新闻、录相和每周的畅销书吧。不过我想，狄更斯一定更有吸引力。
讨论《荒凉山庄》时我们很快就会注意到，小说的浪漫故事是虛抅的，艺术上也并不重要。书中有比戴德洛克夫人的悲惨故事更好的东西。
对一篇盈溢着艺术才华的讽剌来说，它的对象、目的又算得了什么，那会随着时代一起消失的，但令人眩目的讽刺本身隽永深久，作为艺术品而常存。所以，千吗非谈论讽剌不可呢？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不用背脊读书，读书还有何用。
说起来，我们这位作家对贵族社会的了解不过一鳞半爪
相对于一般的讲故事人或说教者来说，我更喜欢能施妖法幻术的人，这已是十分清楚的了。
狄更斯的伟大正在于他所创造的形象。
克鲁克不管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一座地狱。便携式地狱---这可是纳博科夫先生说的，不是狄更斯先生的话。
蜡烛艰难地燃烧着，烛油结得"象一头大大的卷心菜和一条长长的裹尸布。”如果想象不出那蜡烛的模样，就别看狄更斯的小说了。
居斯塔夫.福楼拜说过，作者在书中应该象上帝在他的世界里一样，既无处可寻又无所不在，既看不见乂处处可寻。这番话生动地表达了他对理想的小说家的看法。也确实有一些大作品：真如福楼拜所希望的那样，作家隐在其中，一点不招人注目。不过，福楼拜本人在《包法利夫人》中却并没达到这样的理想境界。
风格的功效是通向文学的关键，是叩开狄更斯、果戈里、福楼拜、托尔斯泰和一切大师的作品之门的万能钥匙。
有的读者会认为这类唤起感官印象的东西不过是小意思，有什么值得停下来加以称道的呢。然而文学就是这样的小意思构成的。事实上，文学不是泛泛的思想，而是具体的揭示;不是思想流派，而是一个个天才的个人，文学不是关于某事，而是事情的本身，本质，没有文学杰作，文学就不存在。
狄更斯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那纯真、易感受美的目光第一次注意到这些细节，并立即用文字记录下来。更确切地说，没有文字，就没有视觉形象.这段形象文字读起来带着轻柔的、颼颼的、微微有些模糊的咝音，
明喻是直接的比较，使用"象"、"如"一类字眼。
隐喻不用"象"、"如"连接，只唤起另一个形象使要加以描绘的事物显得生动活跃。有时狄更斯把隐喻和明喻结合起来运用："孤独张着幽暗的翅膀，阴郁地笼罩着契斯尼山庄。"
4，重复
狄更斯喜好符咒式的语言，那是在反反复复地念诵中变得越来越强有力的文字公式，是法庭演说、法庭辩护的手法。
5，修辞问句与回答
这一手段常与重复一起使用。
7，形容词
狄更斯调度了丰富的形容词、动词或名词，用于形容人和事物的特征。这是产生生动的比喻的基本先决条件，枝杈繁茂、开花结实的隐喻从饱满的种籽中孕育出来。
狄更斯的文字游戏比乔伊斯《为芬尼根守灵》中那种把人完全搞糊涂的超级双关语还差得远，但它已上了这条路。
―个作家可能是个很好的说书人或说教家，但他同时应是个法术师，艺术家，否则他就不是个伟大的作家。狄更斯循循善诱地讲故事，又是个出色的法术师,但相对他的各种才能而言，在讲故事方面他稍逊一筹。或者说，他能把处在任何情形中的人物和场合写得活龙活现，但他的作品仍有不足之处，他不善于在一个行动模式中建立人物之间的各种联系，
把各种印象综合起来，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给我们留下什么印象呢？(这里说的。我们，指优秀的读者）是诗的精确和科学的激奋。
他的说教常常富有艺术性。在《荒凉山庄》最糟糕的部分中，我们看到-个跌跌撞撞的说书人，当然，书的整体结构还是出色的。
大作家的世界确实是个魔幻般的民主世界，哪怕是很小的小人物，哪怕象这个向空中拋两便士又接住的过场人物，在那个民主世界中都有生存、繁殖的权利。
我们赏析的这一组童话故事中，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最富浪漫色彩的一篇。从文体上讲，这部小说以散文担当了诗歌的职责。①
请记住，文学没有任何实用价值。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如果有人不想干别的，偏偏要当开文学课的教授。世间从未有过爱玛.包法利这个女人，小说《包法利夫人》却将万古留芳。一本书的生命远远超过一个女子的寿命。
三种因素造就一个人：遗传因素、环境因素，还有未知因素X。这三神因素相比，环境因素的影响力远远弱于另两种因素，^未知因素X的力量则大大超过其它因素。
我反对人们在女主角爱玛.包法利受到客观社会环境影响的论题上纠缠不休。福楼拜的小说表现的是人类命运的精妙的微积分，不是社会环境影响的加减乘除。
除了在法文中常见的"城镇居民"这个字面含义之外，福楼拜笔下的"布尔乔亚"这个词指的是"庸人"，就是只关心物质生活，只相信传统道德的那些人。福楼拜使用的"布尔乔亚"这个词从来不具有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上的内涵。福楼拜的"布尔乔亚"指的是人的心灵状态，而不是经济状况。
一个苏维埃官员无论职位髙低，在精神上都是典型的布尔乔亚和庸人。要想把握福楼拜赋予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市井小人郝麦先生的行为就是最好的注脚。
在小说第一章，我们找到了第一条主题线:千层饼主题。
"浪漫"这个词有好几层涵义。讨论《包法利夫人》这本书和包法利夫人这个人物时，我将使用"浪漫"的下列涵义，"一种梦幻式的，富于想象力的心态，主要由于受到文学作品的影响，时常沉缅于美妙的幻想之中。"（浪漫的，不是浪漫主义文学的》①一个浪漫的人，在精神上或感情上生活在一个非现实的世界之中。这个人是深沉还是浅薄，取决于他〖或她）的心灵的素质。爱玛.包法利聪明、机敏，受过比较良好的教育，但她的心灵却是浅陋的：她的魅力、美貌和教养都无法抵清她那致命的庸俗趣昧。她对异国情调的向往无法驱除心灵中小巿民的俗气。她墨守传统观念，有时以传统的方式触犯一下传统的清规戒律。通奸不过是逾越传统规范的一种最传统的方式。她--心向往荥华富贵，却也偶尔流露出福楼拜所说的那种村妇的愚顽和庄户人的粗俗。然而她那美丽出众的姿容和风韵，她那小鸟一般，象蜂鸟一般的轻盈活浚，迷住了书中的三个男子：她丈夫及苘个接踵而至的情人一两人都是卑劣小人。与他曾经狎戏的妓女们相比，罗道耳弗尤其欣赏她那孩童般浪漫的稚气I赖昂这个庸才则因攀得一位真正有身份的太太作情妇而受宠若惊。
那么她的丈夫查理.包法利又怎么样呢？他愚钝1笨拙、迟缓、亳无魅力、没有头脑、缺乏教养，信守着一整套传统现念和习俗。他是个鄙俗之辈，可也是个令人怜悯的人。
我们看到了福楼拜童话中的一个有趑的矛盾：书中唯有这个最迟钝笨拙的人物，通过对爱玛（不论生前还是死后)的宽宏大量、坚贞不渝、力量无穷的爱，得到了神灵的赎救。
各种译本中描写爱玛发式的一段都译得很槽，必须加以纠正，否则会得出锴误的印象：
在田野中穿行的迎亲行列可与小说结尾时穿行于另一片田野的为爱玛送葬的队伍相对照。迎亲时；
作家好坏倒无关紧耍，我要说的是，爱玛不是一个善于读书的人。她读书太动感情，以浅薄无知的孩子的方式让自己去充当小说里某个女角色。
在描述郝麦的粗鄙言行时，福楼拜运用了同样的艺术手法。内容也许粗俗低下，作者却用悦耳而又和谐的文字表现出来。这就是风格。这就是艺术。唯有这一点才是一本书真正的价值。
普鲁斯待写的《追忆逝水年华》。③在这部本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小说中，一杯茶引起了对小城贡布雷及城中花园的一系列回忆。
梦幻的主题自然地融入了欺骗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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