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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尔登七日谈之不得解释


算上20世纪90年代的《玻璃屋顶》,前年的《中国好人》,刀兄尔登的新作《七日谈》,乃是他文字生涯的第三本书。网上评论,有称之“小说”者。但我亲接刀兄垂30年,对他的小说观,自忖还了解。他敲字写书,若自命小说家,似绝不许人物这样讲话:

我曾听说,囚犯刚给关起来的时候,沮丧之极,然而不出一星期,他不再攀比自由的人,而是一心一意地寻找当犯人的快乐,狱友和警察是他的新社会,高墙是边界,炒肉片就是他的美食,电影海报是他的伴侣,只要把标准降一点,快乐也不是很难呢。

我并不是说这道理不好,而是体例不对。刀兄中意的小说体例,实近于福楼拜、詹姆斯一路。按此,“生存还是毁灭”式的独白,调子太伪(你见谁这样说话?),乃小说必力去的因素。故这一本小书,或与先前的两部集子一样,都是刀兄的酒余谈。惟许多个想法,不易用道理讲明白,刀兄便寓言十九,托意廋辞了。

书里写“我”形役太苦,身体出了毛病,便去一山村里将养。不久又撞见一怪人,与“我”同赁一农户的房子。这人自名“张三”,云来自“希里花斯国”——这名字的灵感,我料必是刀君“中圣人”后每失手碰碎的酒瓶的声音。且说张三多事,好奇,纠缠着与“我”讲话。“我”碍不过面子,就建议与他换几个故事听,以杜其烦,也破岑寂,这样就有了七天的故事。这些个故事,是在两条线上展开的:一是“我”讲的,一是张三讲的。两者时而平行,时而交叉,有时又混为一股。“我”讲的,都是身边的琐事,平淡似水,任谁留心,是皆可见于身边的。如B唾手得了一笔小钱,竟为所累。做事呢,怕丢身份,投资吧,又怕蚀本。困坐家中,前思后想,未想明白,就20年之后了。故无论怎么看,都不符合一个故事应有的戏剧性标准。张三讲“希里花斯国”的故事,则是海客谈瀛洲,在可信不可信间。如立法饮酒,拒饮者放逐;又令民文身,作为其所属的机构之标志。又一年年一天天重复,而哪天重复,又突如其来,无从预知。还有名“木奥”者,总盼着邻村的人遭灾,望之太殷,竟化成一块石头,人称“望灾石”。总之张三讲的,都诡奇怪诞,与另一条线上的故事,是相映成趣的。

虽然文字的灵动,一如刀兄的专栏,《七日谈》却很不易解。其不易解者,一是刀兄乃“现代”的恐龙,“后现代”人见之,难免打一愣怔,心想“这是什么怪物”。此外,刀兄的故事,与一切好的故事一样,并不是“寓意的糖衣”。他搦管于纸时,故事便自有了生命,可不顾作者之所愿,而自生一世界。此亦刀君借“我”之口说的:“我只管讲故事,至于意思,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要是完全清楚,讲起来也就无趣了。”

但人不能自扯头发,让自己离开地面。因此故事的世界,与刀兄生活、感受的世界,亦必有重叠、交叉或相引证的地方。两者的关联,书的副题似有暗示,那就是“字母表,或希里花斯人的合理生活”。书中有许多地方,讲张三问“我”写故事,何以关心“合理”,不关心“幸福”。两人之间,亦多次讨论生活的“合理”,如何有别于生活的“幸福”。由此想到我平日对刀兄的了解,我敢说这一本小书,就是谈“合理生活”的。

据我粗读此书的印象,刀兄称的“合理”与“幸福”,似脱胎于康德的“判断力”与“口味”。按康德的讲法,人类的理解与世界的结构之间,原有某种相适配的关系。人运用这先验的理解、并发现两者的适配时,便感到满足。这种满足,是适用所有人的。至于因人而异的“口味”,则是受外界的培养而成,与人自由运用其先验能力所得的满足,实不可同语。盖一是自由的,一为外界所加;一是尊严的,一是卑屈的。按刀兄素喜康德之说,故我称其“合理”与“幸福”,乃脱胎于康德的“判断力”与“口味”,似不为无根。盖按刀兄之意,言生活之“幸福”,则有以荼为饴、食腐若甘者,不过教养所成,或受制外物——如刀兄书里的囚犯——称之“幸福”,未免冒犯我们的趣味与道德感了。但言“合理”的话,则是说我们在受役于外物,并养成一种生活的方式之前,是先有一“理”在的。所谓“合理”的生活,便是主动与之相合。这种“合理”的感受,必是自由人的“满足”,至于“幸福”,则不妨是奴隶的快感了。

但何谓“理”呢?刀兄邃于宋元理学,惟他的言谈与文章,对理学的“天理”,又颇鄙夷。复由书里的故事看,他所谓“理”,似仍是康德式的,即人有先验的判断,可赋外物以意义,或发现其意义。然则这所谓“理”,似可约化为“自由”;“合理”的生活,乃是自由运用其判断力的生活。书里的故事,似便围绕这个展开的。

按书中故事,妨碍生活之合理的,似一是外力的控制,二是我们与它的对峙。在前者中,我们犹有判断的能力,惟无法自由行使;而与控制的对峙,则将毁灭判断力本身了。

张三的故事中,似颇有两者的寓言。

如立法文身、貌丑者放逐、迫人饮酒等,这些制度听来虽不经,但环顾四周,也知刀兄一技,是不过于此的,远不如控制我们的人更有想象,亦更有妖孽的手段。这点,刀兄谅必晓得。故他的责备,又指向了我们与妖孽的对峙。

在第三天里,张三讲了个“遮玎镇”的故事,说有个怪物,叫“服廉”。服廉年年来镇上,与人们打赌。赌的是谁有本领,能结住它的尾巴,它便一毫不取。否则镇上的人,就得输它三百头山羊。作为惩罚,它还要冲打结的人放一个臭屁。但镇上的人,若放弃打赌,他则自减二百,只取一百头山羊。由于服廉的尾巴忽长忽短,忽粗忽细,故给它打结,大是难事。这样镇上的人,就年年颠倒于“赌还是不赌”,结果不是自送一百,就是被抢三百,再吃上一屁。须知任何控制,是都有物理学所称的“场”的。一旦进了这场子,你屈服也好,对峙也罢,都无法摆脱它预先设定的模式。在你自诩为对峙的,在它只是另一种控制的方式而已。尤可笑的是,你连被控制都不觉了。那怎么办呢?我不曾请教刀兄,故答不出所以。

对合理生活的妨碍,外在的怪物,固是最易想见的之一。但若问怪物是怎么来的,刀兄的态度,似更为严厉。在最后一天里,张三讲起了另一怪物。与服廉还有幽默感不同,这怪物是个“贪婪的野兽”,人称“站在身后的西庇”。因为

它有一项本领,能在你不防备的时候,出现在你身后,吸食你的弱点。西庇吸得越多,它就越强大,每人都有弱点,所以站在身后的西庇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一开始它只是小偷,等到它觉得自己的力量足够强了,就改行做了强盗,它勒索每一个人,它出现在每一个路口,每一处水源,就连你的地下室,它也要翻腾一下,看看有没有它中意的东西。

但终于有两个人,开始动脑子,细思受害之由了。一想之后,便决定杀死它。这时,西庇却突然不见了,而且几百年来,也再未见之。这个故事,虽留了一条光明的尾巴,但细绎其理,也实在过于严厉,未免开罪所有的读者,以及读者的父辈与祖辈。

使一个有趣的故事变得无趣的良法,莫过于解释它。这是我四年文学专业的惟一心得。况且刀兄的故事,原抵制任何解释。它们好玩而阴森,平情又怪诞,散乱而整饬,简单又复杂,实无法在故事之外,约化出一套逻辑的道理。我写此文,若志在结起其寓意的尾巴,则不惟输刀兄三百头山羊,还要吃他一屁。这种傻事,哪里做得?故我姑妄一说,读者姑妄一听而已。

附:

刀尔登访谈: 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可以来移目的


刀尔登,本名邱小刚。1964年生于沈阳,198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随笔集《玻璃屋顶》、《中国好人》和暂时无法以现有文体归类的《七日谈》。


问:《七日谈》里讲到喝酒的话题,大家都知道你喜欢喝酒。今年打算戒酒吗?在你看来,喝酒的妙趣是什么?酒跟文章有无关系?


刀尔登:今年是不成了,来不及了。明年找个整日子戒一戒。喝酒的好处,是喝完后可以理直气壮地什么正事也不干。酒和文章没关系,如果有,那也是坏的影响。真正的好文章没写过,但我想,若要写得尽量好些,得写自己真正经验过的,真正想过的,真正喜欢的。


日报:缪哲在书评《不得解释》中提到,你中意的小说体例应是福楼拜、詹姆斯一路。能不能围绕福楼拜和詹姆斯的作品(或你中意的其他作品)谈谈对小说的看法?


刀尔登:我认为小说就是讲故事,就是创造一个世界或局部,使其——包括其中的角色——成为可经验的。我印象中的好小说家,最迟也是菲茨杰拉德、茨威格等二战前的,后来的小说,除了索尔·贝娄等几个人,不大有什么印象,我好些年不怎么读小说了,对当代文学,完全无知。缪哲还说到《七日谈》不是小说,他说的是对的。


日报:《七日谈》里,“张三”和“我”讲的事在两个方向上,“张三”讲的是奇诞、成形的故事,而“我”讲的多是看似寡淡的人和事,很多不能算故事。在你看来,成形的故事和寡淡之事各自承担了什么样的叙述任务?


刀尔登:所谓故事,是我们对日常经验的处理,令其有头有尾,令事件彼此建立关系,咱们都厌恶孤立事件,对吧?一个未得解释的事,一个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事,令我们不安,总觉得不放心。这是我们的习惯,是我们理解事务的方式。《七日谈》里“我”讲的一些故事有意削弱了戏剧性,但一旦有叙述,戏剧性是摆脱不了的,不然听起来就像是呓语了。


日报:“重复的日子”、“驱赶讨人厌的家伙”、“望灾石”……能否就这几个话题,谈谈你意识到这些问题之时的思想状态?


刀尔登:这个问题很准确,我的意思是说,就像把石子砸到脑门上那种准确——“思想状态”是对这些故事真正的解释,也许“望灾石”那个除外,那个是很浮浅的。是的,写某些故事时,我想到某些事情,这些想法,和最后写出的故事,关系或明或晦,但总是有关系的。


日报:在《七日谈》里,你最得意的谜是什么?能不能稍加解释?


刀尔登:没什么得意的。最后一个才勉强算是谜语,不过并没有下工夫来设计,线索没什么道理可言,所以大概不好猜。


日报:你谈到:人不应该长久地沉浸在恨里。使恨减轻的办法有没有?


刀尔登:奥古斯丁说过,仇恨带来的怨毒之心比仇人给自己的损伤更大。我想愤怒和仇恨是有区别的,便是憎恨,也当有个尺度,一旦发现自己的情绪变得盲目和纠缠,喜欢坏消息甚于好消息,就该警惕了。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可以来移目的。


日报:《七日谈》里写:“恶的力量,逼着你只能站在它的阴影里来反对它”,冒着“站在它的阴影里”的风险反对恶和采取虚无的态度相比,哪一种对人生更无害?


刀尔登:都有害,一种是积极而缺少自制,一种是想别人去火中取栗。


日报:你和缪哲都是推崇智力化写作的人,这与你们早年写诗的经历有关吗?当时,接受的是什么样的诗歌观念?这些观念中,哪些是今天仍旧相信的?


刀尔登:我小学后就没写过诗了。我认为诗是对尚未凝结为概念的一些意识的非日常的表达。


日报:你曾说“我们那一代人脑子进水了也就罢了。现在好多年轻人,也照样缺乏基本的逻辑能力,而且对遵守逻辑缺乏兴趣”。现在是否经常感到自己身在一个逻辑丧失的现实中?一个人和一群人该如何训练自己的逻辑?


刀尔登:逻辑和常识,大概是最缺的了。应该是中小学里培养的,中小学若不管,办法就不多了。


日报:可不可以谈谈你读书的一个阶段性变化?或者谈谈思想成形和变化的脉络?


刀尔登:前面提到一次奥古斯丁,便拿他来作个例子吧。上中学时读到卢梭《忏悔录》,喜欢得不得了。但成年后一直没有重读它的心思。上大学时读到奥古斯丁《忏悔录》,无动于衷。四十岁时重读这第二本《忏悔录》,就很喜欢了。现在打算过几年再读它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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