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读何兆武先生1921-1949口述回忆录《上学记》，首先感觉舒服的是其叙事的语体风格。那样要言不烦地娓娓道来，无一废话，无一处不准确。既不曾像有些口述文字般照录无遗，又充分保留了口述者的语气神态和现场感，殊为不易也。《上学记》的文字效果，除何先生本人的表达因素外，相信很大程度得益于撰写者文靖的文字功力，这从她写的《后记：把名字写在水上》可以看出 —— 那里边的文字与全书风格完全一致。。但这文靖做人很低调，连百度上也查不到什么资料。只从书的《后记》及其它相关文字中知道：一，是一位女性；二，曾在清华就读研究生；三，为何先生做口述记录时是三联编辑。
文靖自谓她只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却不是称职的采访者，将本可数月完成的活延宕到近两年方成。这样的慢工细活，也许正是此书广受赞誉的原因之一。
文靖在《后记》提出一个问题：“听人说，我们这一代是幸福的，可是我不快乐。相比之下，何先生那辈人是不幸的，然而战乱、混乱、错乱之下，他却可以活得释然，愁苦中捡起的是希望，无奈中发现的是有趣，为什么？我们的差距在哪里？”
文靖寻找答案，对何先生口述笔录一句句重温、一字字回味，以先生的视角看自己的世界，从先生的故事 里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她讲了一个米兰·昆德拉在小说集《笑忘录》中的故事，这故事让文靖热泪盈眶。小说《妈妈》中那个眼神不济的老妈妈，在1968年苏军入侵布拉格的夏季，不像所有人那样关心苏联坦克，而只念叨自家果园的梨子未及摘下。儿子儿媳抱怨母亲的短视，竟至从家中搬走。但若干年后，儿子卡莱尔开始自省：“坦克真的比梨子更重要吗？”在这里昆德拉写道：
在妈妈的视野中，前景是一个大梨子，背景上稍远的地方，是一辆比瓢虫大不了多少的坦克，随时可以飞走并且消隐到视线之外。哦，是的！妈妈是对的：坦克易朽，而梨子是永恒的。
这真让人如醍醐灌顶。文靖从中获得的感悟是 ——
生命中，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什么最重要，这是一个选择。“坦克”何以就一定比“梨子”重要呢？大自然的智慧远胜于人的狡黠，在她看来，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和两只蟋蟀打架争交配权没什么两样，虽然有些时候，人之间的争斗会打出一个崇高的、近乎完美的招牌，但纯洁的理想在难逃肉身之累的“人”的操纵下，跳不出黑暗、肮脏、复杂的窠臼。……
或许我与何先生间的区别正在于此。轻重之间的选择，取决于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并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文靖说，何兆武先生毕生信仰的，一是大自然，二是艺术美，前者使他宽容不争，后者体现的是对个人精神世界的欣赏和无止境的漫游。何先生喜欢的一句话是“慢慢走，欣赏啊！”，出自欧洲阿尔卑斯山脉一条风景极美汽车道上一则标语，被朱光潜引用为他的一篇文章标题。这正符合何先生的人生观。把生活变成看风景，一路走一路欣赏，并不奋力去“追”和“求”什么，这与每天绕着操场跑一万米是不一样的。
于是文靖渐渐读懂了何先生的人生，明白了他为什么总能快乐的缘由。她最后写道 ——
苍天有知，不该让这样可敬、可爱的人老去，他（何先生）却说：“人生一世，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 不管你如何奋力，如何着意，还是如何漫不经心，结果都是一样的，名字一边写，一边随流水消失了。
由文靖为何兆武先生整理口述回忆录，再合适不过。她整理撰写的何先生另一本口述回忆录《上班记》，记录了何先生自1949之后的生活经历，这是我们更想读到的。可惜出版尚无期。恐怕要等到何先生身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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