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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征文】从爷爷到太奶奶

【我的童年征文】从爷爷到太奶奶

李炎

    儿时的村庄,有着一份宁静的美丽。缄默的河埠听惯了长舌婆的家长里短,任凭岁月的打磨,依旧不肯开口。苍凉的石臼,忧郁的井台,还有太奶奶门前的青石板,仿佛都笼罩在树木的阴影里。惟有高高升起在村口苦楝树上的一杆红旗,我们常常仰望。它的落下,便是母亲回家烧火煮饭的时候。

    于是,猪嗡鸡叫,一切宁静被打破。总以为可以撒撒娇,却多半被指派,烧火或洗菜是常有的。而不情愿或怠慢,常常会引来责骂。只是,骂声中的那份急躁老是听不出来,依然漫不经心,稍不留意,火钳就会意外地打在脚肚上。挨打的地方,小手摸一把也就不痛了。懒得哭,纵使哭了也无人理睬。还是赶紧逃走,逃到太奶奶的院墙底下,去分享那些虫虫草草的喜怒哀乐。终于听到了叫唤声,饭熟了。哥哥姐姐早已霸占了饭桌,拼命挤上去,狼吞虎咽,根本就没看见父亲的怒目横视。大不了,挟了菜,跑到屋外的树下,独自享受。

    有奶奶的孩子就大不一样,他们用不着烧火洗菜,肚子饿了,跑回家,饭已熟菜在锅里。还有莫名其妙地挨父母惩罚的时候,自有奶奶出来庇护。听了那些孩子讲他们奶奶的好,我羡慕的目光尽洒在他们的身上,如有色液体,依稀可见。

    奶奶于我的记忆没有一丝的痕迹。爷爷后她而去,在我的记忆里也仅有一次,而且模糊。


    本来是睡着了,可爷爷背我的姿势让我很难受,很轻易就醒来。我的小胳膊越过他嶙峋的肩头,小手被他那两只粗糙的手紧紧拽在他的胸前,生生的痛。他站得直直的,我的身躯和两腿悬在他的后背。只有在他连连咳嗽,不得不弯腰吐痰时,我才稍稍舒服一点。已经醒了,我却懒得睁开眼,佯装着睡。有一个同样苍老的声音在跟爷爷打招呼:孩子睡了?我听得出那是毛猴的奶奶。爷爷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或许他什么也没说,或许我真的又睡着了。

    爷爷一个人住,叔叔在部队。当然,这些我并不记得,是三哥告诉我的。爷爷走的那年,我四岁。那个夜晚,我还依稀记得。大姐背我去爷爷家,有很多人在。三哥说,爷爷死了。那时,我还不懂得死的意义。我看见爷爷躺在屋子的上方,直直的,一身黑衣。我没走近去看,只觉得那盏油灯蜡黄、蜡黄。

    母亲找来一个好大的晒筐,平放在地,让我睡在上面,还有三哥和二哥。我觉得很有趣。那一夜,我们和爷爷同睡一间屋,他睡上方,我们睡下方。三哥说,他怕。我也跟着怕,便把头藏进一个破旧的柜子底下。

    许多年以后,母亲常常讲起,爷爷吃东西时,三哥总是眼谗,爷爷喂他。我不吃,还哭着喊着,过病,不让他吃。这些我都不记得,母亲这样说,是不是有意在渲染我的固执。

                       


      爷爷死后,我便经常被母亲带到隔壁的太奶奶的面前,拜托她照应。四五岁的孩子,大体可以料理自己,不安分的脚会满村子里跑。母亲拜托太奶奶,也许仅仅是给自己那颗心找一个可以粗糙的借口。

    太奶奶门前有个小院子,院子里铺着许多滑亮滑亮的青石板。酷夏醒来,揉着惺忪睡眼,赤脚踩在上面透凉、透凉。夜梦中的暑热顿觉消失,连满身的痱子也不再痒。院墙边有一棵老桑树,树下一尊石臼。我的衣服和肚皮曾无数次拭擦过它们的枯索和苍桑。太奶奶静静地坐在门前,一双小脚倚在门槛上,那小小的绣花鞋常常让我想起湖面上的小舢板。她的眼睛很亮,满头白发,脸上却少有被岁月风干的沟纹皴皱。当老师跟我们讲解鹤发童颜时,我说就像太奶奶那个样子,引来哄堂大笑。

    太爷爷年轻的时候,一日划着小船去了县城,就一直没回来。有人去找,船找到了,却不见太爷爷。说是被抓了壮丁,又说是日本鬼子抓去了。那年月,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太奶奶总是牵着女儿的手倚门而望,直到门前的湖水干枯,变成一亩亩良田。青丝白发,她依然守侯在门前,等待那个人的突然归来。这无期的等待不知涂改了人间多少的温情。

    鬼子下野那年,有一个年轻的日本兵失散了,流落到村里,别人不敢收留,太奶奶却收留了。那个日本兵白天干活肯下力气,只是到了晚上,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村口,对着东方流泪。有人说,太奶奶收留他,是希望太爷爷如果还健在的话,也能遇上像她这样的好人。

    人人都说鬼子坏,我有些忿然地问,太奶奶,为什么?

    太奶奶笑笑,摸着我的头说,他也是父母养的。

    我不懂,问多了,她只是沉默,我也懒得跟她计较。不过,她桌上装满冰糖的玻璃罐,很吸引我。我知道,那罐里的冰糖是她女儿隔一段就来看她时,带来的。我常常会爬上她那古旧的藤椅,望着那糖罐,然后她就会打开,给我一块。她很迁就我。我把死耗子塞在她的绣花鞋里,她也不骂我;爬树摔破了膝盖,她没有像母亲那样大声训斥,而是替我包扎时问我痛不痛。我闯了祸,她总是尽量帮我隐瞒,使我免了许多父母的打骂。她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

    然而,她终于还是出卖了我。

    我告诉她,我偷偷爬上别人的窗台,把人家小媳妇陪嫁过来的很好看的热水瓶,摔碎在地。她说我做的不对。我问她会不会告诉我母亲。她没作声。我相信她,一定不会。可是,她还是向母亲告密了。母亲因为赔了那小媳妇的几块钱而心痛得流了几次泪,我却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仅有的一次。

    太奶奶做了我的叛徒,我恨她。我不愿意再跟她玩,看见她就瞪圆眼睛,有时还会正立在她的面前,骂她太岁。我听见有几个妇女跟母亲讲话时,在背后叫她太岁。我不懂太岁的意思,但从她们的语气中,我猜一定不是好话。她举起手杖要打我,我却逃得远远的。                               

                             

     天擦黑了,苦楝树上的红旗早已消失在暮色里,就是等不见母亲回来。别人的家里已亮起了油灯,因为他们有奶奶,而我面对的是黑暗和恐惧。屋子里的物什模糊得如鬼魅一般,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藏在黑暗中的某个角落,我不敢看不敢想,却偏不自禁地去看去想。微微的一点响动,就惊得我汗毛顿立,我想逃,又不知能逃到哪里。孤独,无助,徘徊在自家门前,如雁落孤洲。


    太奶奶在喊我,她依旧坐在门前,堂屋的桌上有一豆亮光。

    我奔过去,坐在门槛上,偎着她的脚。那稍稍有点僵硬的脚,仿佛是一个极佳的导体,消散了我的内心的惊恐。因为前些日子骂过她,我有点愧疚,想找话讨好她,但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便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着,睁大眼盯着自家的房子。那墙呀、窗呀,慢慢朦胧起来。虫在叫,大概是蛐蛐,那声音叫得人心烦,更泼浓了夜色。

    寂静中,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太奶奶,你吃饭了吗?

    太奶奶说,再等等。沉默了许久,她又自言自语,早些年,门前的湖面,一望无际,好远好远就能看见你太爷爷的船。如今,都圩了,改田了。哎,这世道……

                                           

    太奶奶平平地躺着,形容枯槁,瘦得如一张皮影。在她和太爷爷的那张雕花大床上,只占了一个极小的角落。她微阖着眼睛,眼皮有点浮肿,使她的脸看起来有些变形。她的喉咙间发出一丝极轻微的噗嗤声。她的女儿坐在床沿,握着她那枯枝般干燥的手,不住地流泪。父亲和我,还有她的女婿,默默地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最后时刻的到来。

     寂静无声,屋子里的人都在等待,等待太奶奶的灵魂飞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和那个她等了一辈子的太爷爷相见。我好想问,太奶奶你走的时候,会不会带去我们曾经的那些小秘密?突然,太奶奶的身体猛然悸动了一下。我们知道她走了,剩下的只是她的躯壳。生命的颜色迅速褪去,变成毫无意义的苍黄。

     她的女儿伏下身嚎啕大哭。我想,此刻太奶奶一定见到了太爷爷,因为她的脸上有一丝别人难以觉察的笑意。

     村子里开始忙碌起来,为太奶奶的后事。女人们洗碗切菜,叽叽喳喳;小孩子屋前房后,窜来窜去;男人们看起来一个个面目严肃,我知道他们都是装出来的。只有,她的女儿还在断断续续地哭。


     是夜,天空湛蓝,无数闪亮的星星,从高渺的太空俯瞰人寰。太奶奶家里灯火通明,人们在猜拳行令。我默默地坐在桑树下的石臼上,发涩的眼睛,始终没有找到一颗划过天空的流星。

     那年,我十岁,童年便不见了。

  图片全部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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