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湘西古城，说到凤凰，人们的印象或者来自沈从文的《边城》，或者源自黄永玉的山水。到过凤凰古城，自然就会感触，凤凰，不仅只描绘在中国版图上，它因为浸润着沈从文的故事和黄永玉的色彩，为每一个走进它的人刻下一道深深的文化印记。那是一整座城池的古朴斑驳，却可以被一条木制的船渡装载，它在沱江的静谧无声中缓慢地行进流淌，它可以不厌其烦，为每一束投向它的目光，细细地讲述它的河街与牌楼的过往，讲述它的每条青石与每层飞檐的光阴，讲述仅属于它的史诗般的厚重与迤逦。它可以任由你将在它的某处片断、某些点滴，深深镶嵌在专属的时空底片中，久经岁月永难磨灭。
凤凰，古城，就这样被想往着。某个晴好的春日，当我向它靠近，去亲近它，触摸它，从那条被无数人描述过的石街开始。
那日午后，当我的双脚真实地踏在“俊子饭店”的石阶上，午后明艳的太阳倾泄着耀眼的金开始西沉。
与“窝居客栈”老板在网上商定，让我等在古城入口处等他来接再领我们去他的客栈。刚坐上出租我便开始用手机拨号，再次确定“俊子饭店”门口见面。尔后对方电话里再三嘱咐我，到达后不要着急去买门票。“如果你只逛古城，不想看九景，买那种门票纯粹是浪费，太不划算了。”兵哥这番好意又让我想起行前朋友的数落：“现在凤凰门票多贵，网上风头没过，你倒好，偏偏这时候跑去凑。”
当手机再次振响，一位不及四十，皮肤黝黑，个头墩实的中年男人打着手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想必这就是来接我们的客栈老板兵哥了。对方同时也看准了我与弟妹就是他要接的房客，待走近方自我介绍：我是“窝居客栈”的兵哥，两位美女是郴州过来的吧？一待确定，兵哥执意要帮我提行李箱，一路走一路解释何以再三要我们暂时不去买门票的理由。他说古城当地居民和商户皆对通票很抵触，迫于民众意愿，查票对本地居民与商家以及由他们带引进入古城的散客而言，查票也就是做做样子而已。
见弟妹与我皆无多话，或者兵哥认为这俩女人怯生犯窘，憨笑着再次介绍自己，说他姓刘，在学校教美术，我们叫他刘老师也行。眼见这墩实的汉子帮我提着笨重的行李箱，与路口守着的几位白衬衫男女交涉门票事宜，心里似乎有种怪怪的感觉，既有对此地此行无从确定的疑惑，又因眼前所经人事不由而然产生的感激。由此生出几分感叹，沈先生笔下边城的纯美清润俨然脑海，故事里的渡船和悠长的船工号子，吊脚楼蕴藏的野韵和朴实。太多的商业运作必然导致更多的利益的逐使，却是这些刻意，凤凰原本的气息在功利的冲击下越来越淡，传统的民俗风貌于是成为商业运作理所当然的噱头，古城厚重古朴的人文传承也只是仅供人们凭吊的缩影。
向来不喜欢带着俗套的彰显去刻意旅行。旅者，行也！领略一种在路上的感觉，给自己一次遂心的散漫，一程放逐的流连，一日淡然的从容，在行进中留下一道别样的风景，或可谓旅行的最高境界了。
籍着这样的心境，凤凰给予我的第一个黄昏，是一个将夕照的金黄融入河水的透绿，温婉中参差些微幽沉的，需得静静去品味的，撩拨心里的丝丝柔软的黄昏。
与音子出得“窝居”，耳畔即刻充满了属于凤凰的呢喃与喧闹。不紧不慢地转过一条街，上了虹桥。踩着青石台阶，抬眼而望，落日正将它的金洒向远远近近高低有致的屋脊与飞檐。
行至江边，沱江的水凝固着一层透明的绿，婉若一张静静铺展的画纸，吊脚楼、捣衣女、跳岩、万名塔，且行且止，都凝在了它那幅画里。此时，最后一抹斜阳，也牵着风的轻柔,赏读这转瞬将逝的美丽。慢下来，让一切都慢下来，留一些空白，让我守着这一程停顿.....耳畔，仿佛有船夫的橹歌和号子，吊脚楼里的女人也在唱着缠绵情歌......沱江，总是恬静淡泊，悠悠地来，静静地去，无欲无念，执着于的流淌，忠实于风雨，静守着容纳，见证着情与爱。静谧的这一江水呵，可否为我备好泛游的轻舟，让我等卑微的生命，亦得些许这般淡定与从容？
坐在黄昏的跳岩，看着河岸上一排倚岸半立，细脚伶仃的吊脚楼映在水中，迷离了层层远得无法穿越的沧桑。此时的沱江如同褪去昼间的熙攘，转回静寂的归人。而这静默似乎决意要将跌宕的历史从碧水深处唤醒。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痴立沱江，不期然吟着了蒋捷的《梅花引》。年华似水，心境如铁！生活是经年的陈酿，所以沈先生的《边城》，让傩送给翠翠留下永远的纠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沱江两岸临河的酒吧，像为应照生活的有序与无常，临河悬挂着的灯笼也在这一时陆续亮了起来。水中荡漾着姹紫嫣红，又将一江暮色的恬静尽数碎去。
从江边拾级而上，回到河街，水车依然在缓缓转动。日暮的古城，一如黄永玉先生的水墨故乡，石板依旧，灯火依旧。古老的石街，显露着年岁的古旧，亦留着岁月的新，它不见老去的颓废，却也脱不了街市的喧闹。它的飞檐和青砖，挑负着每条街巷的古朴和传奇。它留在骨子里的传统的朴素与温婉，使多少人流连忘返，不问今夕何夕。
夜，正在一点点降临。街巷，一个个货摊燃着蜡烛一溜的摆了起来。相对黄昏，凤凰的夜晚是喧闹的。
古城的街市，依常是临街为铺，临河为楼。河街，算是最热闹的去处，临河的酒吧更是声色鼎沸，每有客人出入，便能听到或高昂、或浑重的嘶唱从里倾泄而出。
这时，有人在跳岩上投放河灯。人们跨过跳岩，三三两两往河中心走，河灯渐渐多了起来。那承载着虔诚心愿的河灯，闪着彩色的光，星星点点在水中散落开来，去向河神告慰祈愿，尔后摇曳着，飘向期待的远方。
也对河神许个心愿吧！河神若能显灵，就此或允诺了那个深藏的愿。捧着一盏河灯跨过一级级跳岩，方到河中央。却在那刻，普鲁斯特和他的《追忆似水年华》亦因河灯而至。于是，一颗敏感的心，在凤凰古城，在渐逝的黄昏，排遣着无从的，普鲁斯特似的惆怅。
“欲望是缠绕的两条水蛇，掉在水里的蜜蜂也是，漂过水面的树叶也是。一个人的怀念和回忆，就像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水底，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面上的树叶和其他一些东西漂过去，就这么漂过去。” 咀嚼生命的过程，与自己的心，窃窃私语。
如果记忆是经线，而遗忘却并非与其纠合的纬线。黄昏，凤凰，但愿沱江飘浮的盏盏河灯，或能给生命的丝丝期望与重重磨难予以些微的滋润。
在心里勾勒的凤凰，总是在黎明的晨光里。清清淙淙的沱江，惋如轻纱的晨雾，早起的浣衣女子手持木棰，用律动的击打唤醒古城的清晨。所以，凤凰的清晨是一定要去细细品味的。
睡卧一夜笙歌，梦回黎明。此刻的古城，卸去夜间华美，换回青花素雅。它如诗般,清澈而宁静。仿佛吊脚楼里那位低眉垂首的姑娘，为那一夜的歌声，羞涩地向外张望。
待看沱江，依然静静的，吊脚楼也是静的。它们恰似一对不离不弃，同眠共寝的爱人，守着流水悠悠，守着共同的时光，看尘世纷繁，也看一艘艘木船沐着晨曦，撑开一天天光景的宽广。太阳斜斜地照着沱江的寂静与清幽，褚红的古城墙矗立，在清晨的阳光里，散发出远古的气息，平和而安祥。我有些恍惚，沈从文先生牧歌般的描述与黄永玉先生水墨的斑斓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清晨到达了彼此期待的精妙重叠。
这才是凤凰，浸润着湘西的精魂。它拒绝浮躁奢华，清逸出世，静守幽静，沐山河而不骄，携温婉而弃艳，只将质朴与悠然归于升华与救赎。试想，若以选择与喜欢作为关键词界定所谓的成功与幸福，凤凰选择的则是一种悠然的执着与静守，这是它喜欢的方式。或许，只有走过了岁月悠悠，经历过生死甘苦，才有这般暮然了悟。说到底，生命里谓之幸福或成功的，却只有一种，那就是能够依着自己的喜欢，去经历，去生活。
如果说丽江是邂逅与艳遇的浪漫之都，那么凤凰当仁不让就是寻觅温婉和柔软的梦想之城。令人惋惜的是它原本的婉柔宁静与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受当下浮华与喧嚣所扰，被人为的赋予了太多的商业利益色彩。如若长此以往，将来的某日，它的温婉与浪漫真就成了梦。
与音子挑了虹桥附近一家老字号粉店吃了一碗绿豆粉，觉得意犹未尽，又要了两只艾蒿粑，吃完，却觉得撑了。待起身，慢慢踱往虹桥时，石街也热闹了起来。那些穿着黑色绣花衣裙卖扎染蜡染和银饰包包的，大多是女人。她们守着小摊，既要应答着游客七嘴八舌的问价，又没有让手上的功夫停下来，游客们往往又被她们手里正绣着的五颜六色的花样吸引，于是女人们便又得到了一次招徕生意的好时机。
虹桥此刻也是人头攒动，当街演唱的艺人依然在投入地弹唱，画室的人气也很旺，桥头工艺品店的小伙子在全神贯注地镂刻着一块石头，那家门楣醒目的苗银店里站着两个明眸皓齿的姑娘，水蜜桃般的俏脸上不见半点粉黛，亮闪闪的苗族纯银的头饰戴在姑娘头上，衬映着一身大红的苗家服饰，瞅一眼便觉赏心悦目。几个穿着印花长裙的女孩终于抵挡不住这等诱惑，进得店去，一番讨价还价，再待出得店来，已然是环佩叮咚了。那家紧邻银店的鼓店此刻也似应和一般，两位女鼓手敲响了非洲鼓，激昂亢进的鼓点使得不少游客在门前住步，有两位干脆也坐了下来，有一招没一招，不得要领地摆出鼓手的阵势，连连向一旁的同行者发问：看我，像不像回事？此时此地，安静便只属于银店对面挂着“边城书社”牌匾的书店。除了站在柜里的店家，便只有三两个顾客在书架前浏览。这样的境像，又宛如在浓冽的商业气息中施放了丝丝清润的新鲜，倒有了书卷味的别样观照。
散漫的坐在虹桥的石栏上，我看着长廊里的行人走在纷繁里，看着沱江的水流在静默中，看着阳光下虹桥的影子由长变短，一并，也数着时间分分妙秒如何溜走。
转回石街，看看那些卖印花裙的，卖太阳帽的，还有卖各式传统绣花鞋的，相信谁都会不由自主地说，凤凰的这一面当是属于女人的。若一定要给凤凰涂抹色彩，我会先以传统的中国红作为基色，加入水粉，再着上氤氲的兰，最后以紫作为点缀。独具民俗传统的凤凰，总是忘不了先让你触摸她的多情与细腻，再表现出她的知性与包容。它似乎惯于以某种小资的蓝调为历史的厚重予以薄薄的一层履盖。
因为不满意门票划定的沱江泛舟路线，我与音子想到了去找“窝居”那位漂亮热心的老板娘，请她帮我们联系好船家，次日继续门票未及之处再去领略沱江泛舟的惬意。果然，老板娘为我们安排得极为周到。刻意，我没有听从音子的意见，坚持将游览沈从文故居放在最后。如此而为，是因为心里着实不愿沈先生所营造的优美、寂寥的情境与平和的文字被任何繁辱搅扰。
次日午后，当我置身于那座隐于石街深处的故居，一代文豪的笔墨又在心里多了几层回味。神灵似乎已疏于对众生的垂问，只有沈先生依然坚持。有生命便会有感情，既深爱这个世界，便该爱它的一切，包括它的悲苦。正如生活给予翠翠的阴差阳错，虽然“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朴素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
一一的搜寻，从故居的一片瓦，到古城的一段墙。从一个路边卖苗族银饰，缠着头的老人身上，到姜糖作坊那个奋力拉着姜糖的小伙子身上......我搜寻到的，是古城的故事，是凤凰的今昔，是神的传奇。凤凰，用它的每一垛城墙、每一条石板，每一艘木船，每一根支撑吊脚楼的木桩，以及过往与当今翠翠们的命运，完成了生命的涅磐，成全了一份牵挂……
它当是一种不朽！这不朽就长在每一块青石板上，长在每一只渡船和每一幢吊脚楼里。因为沱江的滋润，它是古朴的、自然的，不需任何修饰的。
我想，它依然是值得赞叹与寻味的。不论，它的昨天抑或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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