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先祖的祭祀一丝不苟，除了形式上严谨细微，内心更是虔诚恭敬，这或许承传了爷爷的心性。爷爷是个新式的旧人，乡风俚俗他是一个也不落下的，对于新式物事，他亦接受的快。私塾的学业基础，加上活络的脑子，总是开窍的比常人早。
冬节祭祀讲究前三后四，父亲总是在冬至前三日的第一日备好了先人的食物，依江南乡俗，瘦肉一份、肥肉一份、肉果子一份、豆腐皮包子一份，黄酒一壶。若是清明，那肉果子是以清明果代替的。这些食物父亲都是亲手准备，买菜、剁馅、烹饪，他本来就是家里的大厨，炒菜做饭不以果腹为宗，而是慢条斯理，一样一样精工细琢，菜盘子装得亦是工整。这是一个大男人不为人知的小情趣。
父亲挑着吃食走在前面，说来古稀之年，依然是硬朗的身板。他敦敦的脚步踩着灰色的垦土，一步一步都是扎实。除了背部因肋骨摔断略微一点驼，身子是可以趋见的轻逸。贴着福字的红灯笼悬在扁担的弯钩上，随风晃着。这不温不火的田间小道，一干人，慢悠悠走着。有时候我们回忆爷爷或者曾祖母，说起那些熟为人知的往事。曾祖母对我们的疼爱是胜过奶奶的，异常亲近，似在眼前，她离去的时候我已经九岁了，知晓了很多家长里短。她的发髻她的织布梭子她的叨唠她的勤勉，以及她与奶奶的过节，都是分明而有印记。我们每次谈起，总不觉得啰嗦。更多时候我们说起英年早去的大叔。大叔小父亲三岁，终身未娶，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因酗酒匆匆离去。离去的大叔有好手艺，又是最俊的孩子，仗着曾祖母的百般宠溺，倔强而自我，似乎从来没有长大过。这一去，20年了。
父亲在坟前放下吃食，如家中八仙桌那样置放了碗筷，一人一双，这跟过年待客并无二致。妥善碗筷，父亲开始收拾坟前的杂草枯枝，清明不动土，冬节添土是乡俗，父亲显然很重视。他带上镰刀小耙，松土，除草，筑篱，他是一点一滴专注着。按例正月初一、清明、七月半、冬节，有四个先祖祭祀日，一般人家不需要每个祭日恪守礼法，父亲却是严格尊照，即便七月半，一例上坟烧香，规规整整。我们家族人丁兴旺，或许在父亲看来算是个究竟吧。从我知晓事体开始，就父亲辈，兄弟五人、姐妹三人，而后挨家都添了男丁。这对独子的爷爷来说，子孙绵替枝繁叶茂，是一个和睦的好开端。爷爷87岁高龄离去，他终是安心了。长一岁的奶奶却因爷爷的离去卧病不起，可以想见当年的恩爱更添风烛孤苦。奶奶今年94，每回祭祀，她总会问起我们去看爷爷了没。牵挂总是留给在世的人，这是生命中无法回避的薄凉。
父亲点亮红灯笼，烛香祭拜，接迎先人。倒酒，白瓷黄酒盅，一杯杯倒过去，唤着他的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特别唤着他的父亲和他的弟弟，我的大叔。他看看墓碑，看看地面。我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想什么，他总是淡然而清浅，似乎亦无多少愁悲的。这一生中，我只见父亲在爷爷离去的时候嘤嘤落泪，那是在我歇斯底里哭泣时，父亲拽着我的胳膊，泪满了双眼。这么多年，只有那一次，我与父亲的臂膀靠的很近，他是那么不愿意流露情感的一个人。我想，此刻的父亲，一定想起了很多，那些我们无法探究的隔代心结，他在表达，我们在靠近。这种传承似乎不是语言的，是心理的暗示和勾连。
敬酒结束，父亲把酒洒在了坟前，之后烧纸钱、银元。父亲只相信银元，他要把这火旺旺烧起来，说是越旺先人越快乐。银元哔哔啵啵点燃，青烟袅绕飞上了天，白色的灰烬随着火势在盘旋，所有的人都静穆。我宁愿相信这一刻，天堂和人间，是可以真实对望的，用我们的真情感召又一次相遇，又一次穿越多年的曾经。礼尽，收拾碗筷，依然是不紧不慢的父亲在忙活。我们低头看着他，看着一代人对一代人的仪式，这个仪式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显得那么悲壮。所有曾经离去的人都在抵达，所有在着的人们都将最后离去。我们举着香火，拜别我们的先人，我们说着自己的语言，看着近距离的远方，每一次鞠躬都是沉甸甸的下坠，漫过河堤和山岗。
我想，所有的仪式都是一个触点，让我们回望过去，那哔哔啵啵如香火的往事。冬节过后是春来，曾经的旧伤总会痊愈，在我们虔诚的祭祀里，轻轻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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