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那山那水那人

征鹏坑坝脚下座落着秀丽山村龙塘里，传说征鹏坑远古时代通向龙宫，龙太子迷恋龙塘里秀美景色，更为主要他爱上龙塘里的鲤鱼姑娘，在龙太子深情召唤鼓励下，鲤鱼姑娘最终跃进库中双栖双息。但他们恋情遭到龙族强烈反对，并决定水淹龙塘里。几经搏斗，龙太子与鲤鱼姑娘化成绵延大山堵塞了大海深处涌来的巨浪。唯余水库一泓碧波。据村里的老人说，秋日里极明亮的太阳照彻湖水时，或是阴雨的夜晚，一道白得耀眼的闪电划开水库时，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水中的那座古村，屋字绵亘，檐廊衔接。

龙塘人每次去镇上，都是走山路去。先走过一座桥，身影在水里晃了一下。水静桥平，是那种具有浓厚江南水乡风情的青砖拱桥。然后沿着征棚坑水库拐弯上山路，绕过水库旁的一座庙，树林深处，伸出一道琉璃的飞檐，在尚未散尽的雾中，愈发显得缥缈而又高远，很像一个梦境。人那么醒目地行走于旷野之上，很远地一看，这无边的旷野反而觉得更加空旷了。那么远的路，那么远。但龙塘里人说，路要走熟，走熟了就不觉得远了。

沿库坝向东一条线排着数十重房屋，砖墙瓦顶，后门向着库坝或大山，大门朝着世世代代围垦出来的一片田原。屋前屋后都栽着柳树，在江南水乡，柳树遍地都是，命贱，随便折下一根枝条往泥里一插，就活了，就能茂茂盛盛地长成一棵大树。但也没有什么用处，打不得船，做不得犁辕，只能劈了当柴烧，炒菜煮饭香。家家有一个天井，栽一棵桃树，或植三两根修竹，热了可以乘凉，冷了可以晒太阳，天晴时也就在天井里吃饭，人人活得自在。尤其脾气又好，每有那乡里来收白莲的人，为了秤杆的一点高低，口里不干不净跳起脚来骂娘，也只是抱定了手臂，坐在那里微笑。什么都能忍，蔼然一派忍者之风。你能感觉到一个真正家庭最深的那种精气神。

三四月间的水库是一年中最清的，清得看不见水，清得仿佛能看见水的灵魂。把头深深地低下去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在水中漂着，像一件顺水而下的衣裳那样漂着。三四月间的水库里，鱼还小，莲藕还在深厚的湖泥里慢慢成长，荷叶还没有长到应有的高度，一片一片地漂在水面。龙塘人，此时惟一的收获是从湖底里抽出的藕舌子。藕舌子是那种还没有长大的藕，但已经有了藕的形状，连根一起拔起，白的根，金黄的钻，鲜嫩的藕节，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很好吃，掐成指头长的一小段一小段，在热油滚沸的锅中小炒，炒得出春天的景色。

到了夏天，浓浓的有一阵阵荷叶的清香飘过来。而那些库草，现在像是直接长在水面上的，泛泛滥滥的漫开去，绿得如深渊一般。荷叶没有这样绿。荷叶的绿，含着一点天空的颜色。这个时候的荷叶，已经纷纷举起来了，它们离开了水面，离天空就近了一点。向远处望去，远处也是荷叶，一湖的荷叶。人在库里采莲须，看不见人，只看见一片荷叶在摇晃，只看见一朵朵摇曳于荷叶之上的莲花忽然不见了。湖里的莲花和池塘里的莲花不同。池塘里的莲花是白的，库里的莲花是红的。这种红，不像平常的那种红。这种红，仿佛被夏日里的阳光点燃了一般，红得热烈，红得像要呼喊。采莲女子的十个手指，亦被那鲜红的汁液染得如涂了蔻甲一般。但女子要采的却不是莲花的花瓣，而是那金黄的莲须。莲须可以人药，可以泡茶喝。晒干了，卖得出好价钱。库里的一切东西都是野的。野鱼、野鸟、野菱角、野莲藕、野莲花、野莲蓬，由着你去一一收拾。龙塘人有了这样一个大湖，好像什么都不缺了，什么都有了。

水库边长大的女孩，脚大手长，很红的脸，很黑的头发，她们那无拘无束地长出来的乳房都很大，浑圆，饱满，即使穿着夹衣，也能感觉到里面如小兽一般的跳跃。无论走到哪里，哪里就飘荡出一股富有生气的水藻气息，也就添了一分真实色彩。

偶尔，水库边的一个女孩唱歌，湖这边的女孩也听得见。这都是湖水的波涛一浪一浪地寄过来的，虽然像梦中一样隔着什么，遥远，却又十分清楚。

红莲开花哟没人见，

莲蓬怎长这么大了?

白莲藕长哟没人见，

莲藕怎长这么多心眼了?

那声音极清亮好听，如水晶般的透彻。一切都静悄悄的凝然不动。

红莲花开哟哥不见，

哥的眼睛长得太高了。

白莲藕长哟哥不见，

妹的小心眼白长了……

这其实是一个什么心事也藏不住的清澈单纯得如湖水一般的姑娘。

龙塘里姑娘懂事，善解人意，心眼又好。不愁嫁。哗哗的，哗哗的，是唢呐的声音，隔着一片水库传过来，那唢呐犹如刚在水里浸过，吹得如浪头一般地打着旋儿。这是龙塘里发亲的唢呐。石城人嫁闺女，发亲都很晚，不管迎亲的新郎多么着急，不管女儿要嫁到多远的地方，都要一拖再拖，这样是为了把女儿多挽留一段时间。女儿只要跨出娘家的门槛，再来，就是一个客了。在她跨出用红纸铺着的这道门坎之前，要跪下来给她的祖宗牌位、给她的长辈一一磕头，她要走了，她再也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这是一个忧伤的时刻，虽非死别，却是生离，即使再坚强的女孩，也是要哭的。三声起身炮放过，迎亲的，送亲的，依次出现在坝下，一长列人沿着山路往山外走。却仿佛是走在一条遥遥无期的旅途上，每个人的身体都向前倾着，脚后扬起的尘土，又把他们的脚遮蔽了。惟有那哗哗的、哗哗的唢呐声，在这迷茫的水库上空继续回荡。

龙塘里人春天里抽藕舌子，夏天里采莲须，秋天里摘莲蓬，来个亲戚，到湖心里去撒网，都方便。远远地看过去，龙塘里还在水天之际浮着，实际上四周都是坡地，种着作物。现在龙塘里的年轻人更向往灯彩霓虹，年轻姑娘只有嫁出没嫁进，老屋就在风中雨中立着，宛如一个个消失的日子，供人凭吊，抑或也会勾起一些老人在落日下对往事断断续续的回忆。

只是秀美山村还有坚守者和奔走乡村和城市之间，乡愁和故土像风筝的线，无论风筝飞得多高远，都在牵绊中。

天空亮得像一面镜子。一对鸟远远地飞过来，仿佛刚从昨晚的夜色里飞出来，而飞在最前面的那只，已经把头伸进了今天早晨的阳光里，两只眼睛在那里慢慢地闪跳。清晨薄薄的白雾里，屋脊上缭绕不断的炊烟，看见田里农民裤腿高高地挽起，扶着犁，正在耕一片水田。龙塘田多，泥黑，长得出好稻子。那些用库草沤了许久的泥土，被锋利的犁铧一叶叶地翻过来，揭开，闪烁着乌金一般的光泽。他仿佛嗅到了土壤中那令人着迷的嫩芽的气息，他开始怀着甜蜜的心情想象作物收获了。田园如岁月被层层揭开，泥土被从里到外地翻转过来，一些原来看不见的东西，被揭开后，被发现后，无疑是令人惊喜的、愉快的，不觉得累了。他深深地被一种东西吸引着，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已经踩在他父亲、他爷爷、祖祖辈辈踩过的那一层层厚土上。这是一个晴天。尽管太阳还没有出来，而且云也很厚，但那红乎乎的极其温暖的一片颜色，让人觉得心里暖和。雄鸡打头，一只一只地从鸡笼里走出来，一只母鸡措手不及，滑下一只蛋。可能会有一只黄狗，或者黑狗白狗，身上落满了露水，兀自在睡梦中摇了几下尾巴，忽可能会有一个汉子，蹲在柳树下洗脸。说不定是哪一棵柳树，女人趿着鞋从房里出来，女人突然把手一扬，一片金黄色的谷粒在空中散开，像雨点一样落下采。鸡们都不叫了，栽着头，认真地吃。女人弯腰拾起地上的那枚鸡蛋，手心里滑过一种很温暖、很鲜美的感觉，圆滚滚的，像她在夜里摸过的另一种东西。

然后女人提起蓝子走上了野草丛中的那一条被露水濡湿了的小路去摘菜。她有一双长腿，非常长，走成一种春天的阳光下少妇应有的那种姿态。她的背影很美。这时就只能看见女人的一个背影。看着女人柔软的背影一起一伏如波浪一般地远去了。自从有了大棚之后，原来的时令鲜菜也就不分什么季节地生长。那蔬菜自然是新鲜碧绿的，叶脉间还挂着露水，而这女人也是如蔬菜一般鲜嫩，笑得又那么好看。又笑，笑得细长的一双眼睛眯起来，很媚。

饭后，女人来到水库边，长在水库里的草，青枝绿叶。近岸的湖水中浮满了无数乌珠一般的蝌蚪，人在还没被水没的草丛中走过，或船向岸边靠拢时，立刻就会掷来一片鲜亮的蛙声，却并未看见青蛙。把头低下去，一片青乌乌的头发倾泻如水，从那柔软的发丝里流淌出一股富有生气的水藻气息。把整个头、整个脸完全浸在湖水里了。长久地沉浸着。水里的声音又是一种不同的声音。吐着水泡的鱼，沉默的湖蚌和螺蛳，以及深藏于洞中的黄鳝、泥鳅、螃蟹，人在岸上时是听不见它们的声音的，然而在水里，却能听见它们隐秘的倾诉和彼此的呼唤。原来它们并不是沉默的，它们也有自己的声音和语言。喁喁的，唧唧的。

这个水库很大，大得没有形状，看不清是什么形状，水库边生活一辈子的人已经很难看清这个水库，已经很难把一片水域和另外一片水域分开，晕晕乎乎，就觉得这个水库更大了。有人在浅水里抓湖蚌，摸螺蛳，或用两根竹篙卷起湖草，担回去肥田。也有撒网捕鱼的，在寂静的阳光下，有人忽地一下把网撒开，网撒得很圆，高高地。

女人用她黑黑的眼睛望了会。默默地弯下腰去，解下在树桩上缠了一夜的缆绳，把船放了。又伸长手臂把船一推，小船打了一个旋儿，船首便朝着湖心了。水库被大山包围着。行船均匀的节奏摇晃着辽阔厚重大山，令人备感天涯的无边无际。

女人伸出皓腕在水库里采莲。莲子被层层地包裹着，先要剥开一层松软的、海绵一样的东西，取出果实，果实上还包着一层白色的薄皮，两瓣挨得很紧的之间还有一枚苦胆，它是可以长成一片荷叶的，长成一枝莲藕的，可以开出很红的莲花，结出很大的莲蓬。但是很苦，很苦啊，但清热解毒。

到了深秋，荷叶正在变黄，变枯，低沉地叹息。静静的湖水中，一片荷叶下颌的倒影。每天都会有一片空白出现，在夜里，在人们睡得很熟的时候，一大片枯荷忽然不见了。到了冬天，挖湖藕的人们，才发现它们并未漂远，每一片荷叶都覆盖着曾经把它高举的那一片湖泥，很薄，像一层暗绿色的苔藓。会挖藕的人，不会刻意地去寻找藕钻，只用锹扒开这一层苔藓般的荷叶，用了力气和汗水，挖下去，就会看见一枝白藕了。这是今年的藕。再往下挖。又会看见更大的一枝，这是去年的藕。再往下挖……

太阳快要落水了。龙塘人，山在离水库很近的地方。衬得水库惊心动魄的广大，使大山迄今为止在龙塘人心目中仍然是一段遥远的传奇。他们讲起山里的事，像是在讲几千年前的事，几万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度里的事。龙塘人每日目睹着太阳落水时的壮丽情景，那不是一刻，那是一个十分缓慢而又漫长的过程，太阳渐渐地变得很大，天地间的一切为之静默，太阳和水库，皆令人不可思议地一动也不动，仿佛凝固在那里。天空有了些白的意思。月亮要出来了么?女人仰起头来看了看，脸上掠过一片柔软的感觉。一片羽毛落在她脸上了。她知道有一只鸟正从自己头顶上的天空飞过。鸟在叫。那只鸟可能已经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从白雾和波涛声中传过来，穿过一切，到这里，更有一种光泽。

女人丈夫朝着夕阳面水而立，像是伫立于一个巨大的光环里，白衬衣，蓝色的长裤，浑身静穆，而被霞光照亮的脸上，却是聪明而又纯和的一种表情。女人体会到爱人爱意和等候。显然，在那一刻是女人被爱人这样一种几近于神一样的形象和表情迷住了。竟然像个孩子般地发出一声惊叫。一，满脸水珠的他，果然是个孩子，像是刚刚哭过的泪流满面的孩子。

然后咬着头发抿嘴一笑，很邪。她在夜色里其实是很放肆的，很野的。

关联阅读

旅途上的故事，请告诉我们；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