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的太假了！”，“你写的不真实！”
初写小说的人听到读者或者编辑这样评价自己的大作时，经常会委曲地辩解，“我写的是真事儿呀！”“这是我的亲身经历！”
没错，你写的可能都是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真实的事情，但让你一写，就假了。
那些成熟的小说家，尽管他们写的是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人和事，他们完全是在想象、在虚构。但让他们一写，假的就跟真的一样。甚至当小说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宣称他写的“不是真事儿”的时候，有些人还以假当真，甚至要对号入座哩。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生活过的一个小城里刮过一阵不大不小的“运动风”，名叫“讲清楚”。有同事被“专案组”关押之后揭发我，说我讲了一些“反动之极”的言论。“专案组”在大会上旁敲侧击，要我主动坦白，把事情“讲清楚”。然而，我的记忆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在什么场合说过什么“反动言论”。
办公楼顶层的一间小房的窗户“乒乒乓乓”地钉上了木条，那就是为我准备的吧？
几经周折，我打通了“专案组长”这个环节，亲眼看到了同事的“揭发材料”。我顿时目瞪口呆，我们俩确实在我家里扯过这个话题。怎么办？只有双方死咬，各说各话，让“专案组”无法定案，方为上策。
我开始“讲清楚”了——
“那天晚上天很冷，我们在炭火盆上烤着脚”，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担心地掀开窗帘往外看，雪厚，把窗户北边的小白果树枝都压弯了。”
“炭火边上烤着红薯，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剥着红薯皮。”
“接着，他又说，……。说完，他哈哈大笑着把红薯往嘴里塞，左手抹了一脸红薯泥。”
“他越说声音越低，我忽然闻到了一股糊味儿，原来他右脚的棉鞋被烤糊了。”
……
哈哈，果然果然，我的做法生效了。直到“讲清楚”这阵运动风刮过去，“专案组”也无法做出结论。事后得知，公安部门也介入了，他们反复研究了两份不同的“交待材料”，认为我的“交待”比较真实可信。
他们调查取证，我家起居室窗外的确有一棵小白果树；起居室
的确摆着炭火盆；边烤炭火边烤红薯的确是当地的习惯；揭发我的那位同事的确是个左撇子；而那位同事的右棉鞋的确有修补过的痕迹；经辨认，那右棉鞋的破损处的的的确确是烧坏烤坏的。
嘻嘻，知道细节的作用了吧！
多年多年以前，我在刊物上发表过一部中篇小说《小城俊杰》。上面谈到的细节描写，就是来自这部小说。
那么，就让我们来拆一拆作家梅里美在《嘉尔曼》中的一些精彩的细节描写吧。
拆小说的原则G，要把小说中精彩的细节拆出来。
我们先来看看第一类，人物外貌的描写细节：《嘉尔曼》中的男主角若瑟出身贵族，在成为土匪之前，曾经是一位龙骑兵。作家梅里美对若瑟的外貌细节，描写得很精心。“淡黄色头发，蓝眼睛，大嘴巴，牙齿整齐，手很小；穿着上等料子的衬衣，外罩银钮丝绒上装，脚蹬白皮靴套，骑一匹浑身棕色而鬃毛带黑的马……”
“他把曼陀铃放在地下，抱着手臂，呆呆地望着快要熄灭的火，有种异样的忧郁的表情。小桌上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又庄严又凶猛，令人想起弥尔顿诗中的撒旦。”
对于小说中的女主角嘉尔曼，作家梅里美更是不恪笔墨，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对其外貌细节做了多角度的刻画。
嘉尔曼第一次出现时，作家如此写道，“她头上戴着一大球素馨花，夜晚特别发出一股醉人的香味……让面纱卸落在肩头上……矮小，年轻，身腰很好。”
考古学者“我”请嘉尔曼去饮冰室之后，近距离观察这位吉普赛美女。“她皮肤很匀净，但皮色和铜差不多，眼睛斜视，可是长得挺好挺大：嘴唇厚了一些，但曲线极美，一口牙比出壳儿的杏仁还要白。头发也许太粗，可是又黑，又亮，象乌鸦的翅膀一样闪着蓝光。”
“尤其是她的眼睛，带着又妖冶又凶悍的表情。……波西米人的眼睛是狼眼……倘若诸位没空上植物园去研究狼眼，不妨等府上的猫捕捉麻雀的时候观察一下猫眼。”
嘉尔曼从烟厂走出来，她在若瑟的眼里是这个样子：“她穿着一条很短的红裙，教人看到一双白丝袜，上面的破洞不止一个，还有一双挺可爱的红皮鞋，系着火红的缎带。她撩开着面纱，为的要露出她的肩膀和拴在衬衣上的一球皂角花。嘴角上另外又衔着一朵皂角花。她向前走着，把腰扭来扭去，活像高杜养马场里的小牝马。”
闭上眼睛，你是不是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吉普赛女郎嘉尔曼？
眨眨眼，再闭上。与嘉尔曼演对手戏的龙骑兵若瑟，是否也如在眼前呢？
作家梅里美对人物外貌的细节描画，虽然用笔不多，但都很精到哦。
我们再来看看第二类，人物心理活动的细节：
考古学家“我”结识嘉尔曼的心理活动：“好吧上个星期才跟剪径的土匪一块儿吃过饭，今天不妨带一个魔鬼的门徒去饮冰。出门人什么都得瞧一下……我对一切迷信的事照旧感到兴趣；见识一下巫术在波希米人中发展到什么程度，对我简直是件天大的乐事。”
若瑟因为私放嘉尔曼而受到军队惩处，他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而我的受罚又是为的什么？为了一个取笑你的波希米小贼娘！此刻也许就在城里偷东西呢。可是我不由地要想她。她逃的时候让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双七穿八洞的丝袜——先生，你想得到吗？——竟老在我眼前。……我从牢房的铁栅中向街上张望，的确没有一个过路女人比得上这个鬼婆娘。同时，我还不知不觉闻着她扔给我的皂角花，虽然干瘪了，香味儿始终不散。”
嘉尔曼为了生意勾上一个英国军官，而为了与若瑟约会，嘉尔曼又假装要若瑟为她和英国军官买桔子。若瑟气极，“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早上我对这奸细婆娘恨死了，决意不再找她，径直离开直布罗陀；可是鼓声一响，我就泄了气，背了桔子篓直奔嘉尔曼的屋子。”
考古学家“我”的心理活动细节展现了一个老男人对吉普赛美女的好奇心。“好奇害死猫”，美女在为他算命的时候，差点儿让情人若瑟抹了这位考古学家的脖子。
若瑟的心理活动细节，则表现出这位龙骑兵已经无可救药地坠入了情网。
嘉尔曼的心理活动细节，是由她自己说出来的。“我老是想到你会杀我的。第一次见到你之前，我在自己门口遇到一个教士。昨天夜里从高杜出来，你没看到吗？一头野兔在路上窜出来，正好在你马脚中间穿过。这是命中注定的了。”
做为吉普赛的算命巫师，嘉尔曼心里当然明白，她与贵族若瑟的爱情终究不会有圆满的结局。
我们再来看看第三类，人物行动的细节描写：
嘉尔曼与情人若瑟欢会之前，两人一起进城逛街。嘉尔曼“买了一袋桔子……再走几步，又买了一块面包，一些香肠，一瓶玛查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店，把我还她的金洋，和从她口袋里掏出来的另外一块金洋和几个银角子一起摔在柜台上，又要我把身上的钱统统拿出来……她好像要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净挑最好最贵的东西，什么甜蛋黄，杏仁儿糖，蜜饯果子，只直到钱花完为止。”
若瑟与嘉尔曼在“老婆子”家中幽会，“我说很想看她跳舞，可是哪里去找响板呢？她听了，马上把老婆子独一无二的盘子砸破了，打着珐琅碎片跳起罗马里来，跟打着紫檀或象牙的响板一般无二。”
嘉尔曼还曾经在英国军官的家中与若瑟幽会，“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人，她就像鳄鱼般张着嘴大笑一阵，跳上我的脖子。……装扮得像圣母似的，异香扑鼻……然后是百般温存！……又是狂笑！又是跳舞！她撕破衣衫的褶裥，栽跟头，扯鬼脸，那种淘气的玩意儿连猴子也及不上。”
有了这些对于人物行动的细节描写，才栩栩如生地展现出嘉尔曼自由不羁的性格。在近乎绝望的爱情中，这位美丽的吉普赛女郎尽情地挥霍着爱情。
我们再来看看第四类，环境的细节描写：
作家梅里美在《嘉尔曼》这部小说的起始部分，即对环境细节做了一丝不苟的描绘，为小说的男女主角搭建了一个逼真的舞台。
“有一天我在嘉希那平原的高地上踯躅，……赤日当空，灼人皮肤。……泉水仿佛出自一个很窄的山峡的两堵危崖靠在加勃拉山脉上。我断定缘溪而上，山水必更清冽……走了不过百余步，山峡豁然开朗，给我看到一个天然的圆形广场，四周巉岩拱立，恰好把整个场地罩在阴影中。……峭壁之下，泉水奔腾飞涌，直泻入一个小潭中，潭底细沙洁白如雪。旁边更有橡树五六株，因为终年避风，兼有甘泉滋润，故苍翠雄伟，浓荫匝地，掩复于小潭之上。”
这是作家梅里美为小说人物活动而设立的野外环境，经他这一番细节描写，美丽的吉普赛女郎嘉尔曼和龙骑兵若瑟的浪漫故事就显得色彩纷呈了。
对于当地下层人出没的小旅店，作家梅里美也做了细节描写。“一间大屋子兼做厨房、餐厅与卧室。中间平放着一块平的石板，就在上面生火煮饭；烟从房顶上一个窟窿里出去，其实只停留在离地几尺的空中，象一堆云。靠壁地下铺着五六张骡皮，就算客铺了。整个屋子只有这间房；屋外一二十步有个棚子似的东西，算是马房。”
多细致啊，这样的小旅店你来住着试试看！龙骑兵若瑟当了土匪之后，就出没在这样的野店里，然而身边有美丽的情人嘉尔曼，这样的日子也如天堂。
好了，我们把小说《嘉尔曼》里的几类细节描写都拆了出来。
如果把小说比喻为一只虚构的鸟，那么情节就是支撑其结构形体的骨架。一只鸟不能只有架子，只有形状，附着其上的各类细节就是这只鸟的肌肉、皮肤、羽毛。正是由于有了精致入微的细节，这只虚构的鸟看上去才变得丰满灵动，栩栩如生。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