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文茜
来源:《愉悦哲学》
气温摄氏 7 度,湿冷的布鲁塞尔(Brussels,比利时首都)。下雨的这天,安逸的我们适合唱情歌;对焦急、恐惧、沮丧、疲倦的叙利亚难民,那是另一个该死的寒冷日子。
比利时红十字会大楼 WTC 外,一大早已聚集着一长排的难民,大多席地坐着。走过的人如果不特别向他们打招呼,他们的头多半低低的。某些人知道,在这里他们并不受人欢迎,但为了活下去,求一口呼吸生存的权利,没有人会谈「尊严」。
哦!那真是十足的「奢侈品」!
2016年普立茲新闻摄影奖得奖作品
叙利亚难民海上逃难 Sergey Ponomarev摄
鲍勃是比利时红十字会的负责人,身高约一百九十公分,外表英俊,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法语、阿拉伯语。他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很快地向我解释比利时红十字会的难民工作内容:这里是叙利亚、阿富汗、伊拉克等难民前往比利时申请「难民庇护权」之前的「中途之家」。
难民们逃离了战火,可能徒步、搭车、渡海,总共跋涉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一年、一年半后……终于抵达比利时。那是人类真正的「极限运动」,它挑战一个「人」一切的极限。
恐惧——IS 士兵随时可能从崎岖的山路里出现,逃亡之路就是杀身之处。
死亡——黑夜里找个山凹处,不知是谁发射的炮弹,叙利亚政府军、反抗军、美国等西方联军、俄罗斯、IS……空中飞下来的弹药太多了,火焰照亮了天空,陡直地掉下来,掉在山中一些颤抖的身躯上,碎了,肢体满地,一旁幸存的人,身上还喷着他的残肢红血。
骨肉分离——往往一阵逃亡慌乱,人潮一挤,那条路就是父女、母子、夫妻永生告别之路。
沙漠的风沙卷起,然后风静沙落,大漠已没有任何足迹。谁曾来过?谁又曾离开?
比利时红十字会的负责人 鲍勃
鲍勃知道这些中东难民为何逃到欧洲——土耳其、约旦、黎巴嫩早容不下难民。
约旦已正式拒绝叙利亚难民,因为他们的国家,每 4 个人就有一个人是难民:同情在约旦早已满溢。
土耳其已收容 300 万难民,多半孩子在当地只能跪地上乞讨,或做童工。如果没有救济单位,他们得付一个月约 4.4 万元(新台币)的房租,供一家 8 口人居住在伊斯坦布尔的小公寓,全家都得出去「打工」,才能活下来:老的当清洁工(他们原来在叙利亚可能是老师),10 岁至 20 岁的,到工厂当童工,一天至少工作 12 小时,10 岁以下的到伊斯坦布尔街头当乞丐。
那是「只能活命,毫无明天」的日子。于是年轻一点的难民,会带着孩子甚至婴儿,一家渡过汹涌的爱琴海。一个人头还得先付个 9000 欧元,就为了:明天。
买一个可能性,买或许百分之一的希望。
叙利亚难民为避难撕破土耳其边境铁丝网
鲍勃说这些人冒死渡海的「勇气」,来自于「绝望」。绝望反转成力量,把一个人所有的极限发挥到极致。「勇」渡爱琴海,跋涉巴尔干半岛,在每个抵达的边境和官兵捉迷藏,或者被无情殴打。
当他们终于抵达布鲁塞尔时,他们全身脏臭,头发杂乱,日益右倾反难民的欧洲人走过,如台湾人走过一只流浪狗般,心中浮现的多半是「排斥」和「远离」。
鲍勃两年前已注意到叙利亚的悲剧,一个国家半数难民,千万流离失所的人,在同一个地球。他能做什么?
冒死渡海的「勇气」,来自于「绝望」
鲍勃决定设立「中途之家」。他知道比利时及大多数欧洲官员皆以效率低下闻名,在这些难民真正被比利时或者欧盟接受前,难民们需要一个暂时可以歇脚、喝口热汤、洗个澡休息的地方。
那可能是他们一家逃离战火后的第一张床,第一口热汤,第一个安全之地。
奇怪的是,鲍勃叙述这些悲剧时,没有愤慨之情。他不打算再加入辩论,「阿萨德该不该下台」「阿拉伯之春是失败的革命」「伊斯兰和基督教文明恒长的恩怨」「英法密约叙伊石油」……这些飞刀般的语言敲醒不了 IS 的良知,化解不了西方的恐惧,更解决不了「平民们」的处境。
鲍勃说,他理不清古老复杂纠葛且虚无的口号,那些口号加起来,不如给他们一张床、一口热汤、一个可以向远方家人打手机报平安的 WiFi。
比起口号,一口热汤、一张床才更重要
从两年前中东难民开始涌入欧洲起,比利时红十字会即扮演起「中途之家」角色。 WTC 大楼共有约 1000 个床位,鲍勃再以红十字会体制外的力量通过 Facebook 串联布鲁塞尔另外约 1000 个民间家庭公寓,形成一个温暖的「中途之家」网。
Facebook 上不再宣泄恨,而是串连「勇敢的爱」——比利时当地有 1000 个家庭,老奶奶把孙儿的空房间腾出来,年轻人把公寓的客厅空出来接纳难民。
「2015 年 11 月 13 日巴黎恐怖袭击后,这些慷慨的家庭数目是否减少?」我问。
鲍勃答:「我碰到的没有,反而是比利时官方难民署审查时间更长。」下一句话不是谩骂,而是:「所以,红十字会角色更重要,我们需要更多床位接受更多难民。」
「中途之家」串联的是「勇敢的爱」
来自黎巴嫩,鲍勃曾目睹当地巴勒斯坦难民营的惨状——有人一待 25 年,最后自缢身亡;有的正在难民营学校读书的孩子,遭以色列政府冲入屠杀。
人那么相信战争杀戮,鲍勃更相信爱和给予。我曾想问鲍勃是否有宗教信仰,但打住了,因为那不代表什么。毕竟历史上几乎所有宗教,皆曾以宗教之名,杀戮他人。信仰代表什么?使你更有力量爱人?使你毫不迟疑杀人?
伊拉克战后,鲍勃正式投入红十字会工作,他离开了心爱的女子,去了伊拉克、刚果、也门……两年前来到比利时。
鲍勃每天清晨 4 点和红十字会工作人员一起,提醒当天得去难民署登记认证的难民,准备好行李、证件,了解程序,一切逃亡之路的最后、最重要一关一定要准备好,7 点左右准时出发,确保 8 点难民署开门之前抵达。
每天约送出 200 至 300 名难民至难民署,9 点吃完早餐喘口气,鲍勃领导义工开始打扫离去的床铺,算出空了几个床位,然后下午 3 点至 3 点半再接收另一批难民。他们贴心地在每张难民证上打 Invitation(邀请),而不是 Permission(许可)。
「中途之家」门口贴的告示是welcome(欢迎)
「难民如潮,精神会崩溃吗?无助吗?感叹世界无情吗?」我问。
鲍勃说:「感叹是诗人的工作,而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只知道我每伸出一次手,就多帮一个人。我来自中东,那里是几个世界最重要宗教共同的发源地,它本来应该充满爱,现在却充满了恨。太多的道理,太多的政治,太多的争论;太少的包容,太少伸出的手……不管属于哪一个宗教,平民都是无罪的。」
这个世界真正最奢侈的是「爱」「给予」与「包容」,而鲍勃更相信,有些事情、有种爱,值得你用生命去交换。
只有活生生的人生经历,以及岁月过后的人生思考
希望《愉悦哲学》能给你一些启示
关于逆境、选择、和解、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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