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里数星星

◎高淮记

在那儿久了，对那儿就有感情。在那儿生，在那儿长，就更有感情了。因为根在那儿，有根儿才有本，有根儿才有源，有根儿才有苗。

我的根在老家，在那土打的墙头下，在那泥糊的草房里，在那一铁锨下去能挖出一把蚯蚓的农家院里。

尽管不远，这些年回老家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了，梦中却是越来越多了。而且，还真如孙犁在《乡里旧闻》中所说，梦中屡迷还乡路。

年轻时在外，常让外省人笑话，说河南人老是恋家，我只能说咱没有出息。现在，我自己又总想问自己，为什么老是忘不了老家，难道还是没有出息？母亲去世快30年了，父亲走也有十几年了，老一辈儿的人几乎走完了，比我低一辈的都快当爷了，回老家好多人不认识了，老家还有想头吗？

五哥和堂弟，前两天都来电话，说你回来吧，河里打了一道石头堰，洗澡有水了。东沟里头养了野猪，一百多头。门前的地里垒起了乡村舞台，五米多高。要说，这些都有吸引力，都应当回去看看。然而，我知道弄这些事儿，占了几块好地，不想管也管不了，自然也没有啥兴趣。我想的是，看看爹娘，此生既为其子，就应当尽孩子的心。我想的是，与父亲母亲，多说说话，在老院子里数数天上的星星。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又回到老院子。过世的人，在梦中遇见，一般是不说话的，这一次他们还是没说话。我喊几声，自己醒了，离天明还早，就是睡不着，许多往事又涌上心来。

父亲常常在院子里看星星，好多次指给我看。说那是启明星，清晨，别的星星都要落了，它出现了。那是“三慌张”，天不黑，别的星星还没出来，它就露脸了。那是勺子星，也叫北斗星，勺子口或朝上或朝下，分出一年四季。那是牛郎织女星，挑着担子，两个孩子，还有织布梭子——1974年我到黑龙江抚远出差，回来对父亲说，在那里北斗星成了南斗星，他说，看来中国大啊。虽然父亲没有出过远门，他的眼光是远的。虽然他识字少，他的胸脯是挺起的，腰板是挺直的，他用力气和汗水养活了一家人。每想到父亲一辈子吃的苦，我什么苦都没有怕过。我常常想，我除了多识几个瞎子字，哪一点都比不上父亲。

母亲一个字也不识，她用勤劳节俭养儿女，地里活，家里活，针线活，好像就没有闲着过。在我的记忆里，她只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据说还是外婆说给她的。说的是有一个栽秧快手，正在田里栽秧苗，小晌午的时候，来了一个骑马的官，在田边停下来。考问农夫：“你一天能栽多少撮？”农夫答不上来，媳妇上前反问：“你的马一天迈多少步？”当官的被农妇难住，自觉脸红，说要在她家吃午饭，得做二十个菜。等到开饭时，桌上只有四个菜。当官的说菜不够，农妇说，两盘韭菜，二九一八，一个白菜，一个萝卜，正好二十。1975年底，我要离开四川到汉中去了，陪母亲逛了成都的公园，去了一回都江堰。后来，母亲再没有出过远门。我真后悔，在北京时没让父母亲去看看天安门。

父亲就打过我一回，因为我跟村上的小孩们对骂。母亲也就打过我一回，因为我把藏在箱底的芝麻种，拿出去与村上的小孩们分吃了。我现在多想让他们再打我一回，那是不可能了。父亲母亲那一代人，穷日子步挨步，苦日子脚跟脚。母亲带我走了三十多年，父亲带我走了五十多年，我是一块石头，被他们的爱磨光了。两位老人走时，我一滴泪也没有，因为早已经流干了。农村风俗，五七百日周岁要待客，我没有待过一次。我不做那些让外人看着光彩、自己心里惭愧的事。父亲母亲一生贫穷，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也不中用，没条件没资本，也不会用虚假的孝去赚钱，我相信我的爹娘不会怪罪我的。

可是，我要对母亲说一句，1985年的夏天，你在郑州人民医院，孩子没有给你买一个小电扇，让你受罪了，我后悔一生。你快要不行的时候，对我说你舍不得咱这一窝，让我揪心到如今。

我还要对父亲说一句，在院子里数星星，你快乐，我也快乐，没有贪婪的我们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