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不灭：写在2022清明节

有多少人在焦心地等着你的降临，有多少人抱着哇哇大声哭喊的你笑开了花，你不可能记得；

谢幕时，任多少人对你不舍，任多少人抱着你的躯壳痛哭涕零潸然泪下，你不可能看到。

生，死，生命的两个端点：

谁都是孤独的来，赤条地走。

来与走之间，会被很多“内容”或“身外之物”充斥，会被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包绕，显得极尽繁华：

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隔壁家的叔叔阿姨小朋友，幼儿园的同窗，分享过秘密一起掏鸟蛋的死党，共奋进的好朋友，吵过架又和好或者就此分道扬镳的玩伴，后来的同事上司竞争对手和要命的猪队友，甚至那位每天守着大门让回家的你必须出示绿码否则坚决不放行的保安大哥……

世界好像好丰富多彩。但是，任谁都只不过是你此生或长或短的陪伴和过客，和那个在大马路上面对面碰见你只看了零点几秒的人一样，并无二致：

看着你来，看着你走，陪你一程或全程，替你分担，或者需要你承担，生命里太多的红丝线缠绕和牵绊，好像在和你作伴，但这一路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踏下去的，一直都有且只有你自己。

你始终只是你自己，除了小、大、壮、衰的功能和形态，其余并无二致，如此而已。

好比饿了，饭，你得自己一口一口咀嚼然后下咽，别人再爱你，嚼碎了给你，不张口，不吞咽，也无法果腹。没人能替你尝尝这个梨子到底有多甜。

这是人的孤独性。却也正是这种特性才成就了人生的意义——不去尝尝，你怎么知道甜不甜，怎么个甜。虽然人生实苦。

但其实，无论甜抑或苦，最终都是一场虚无的泡影和幻象：

人生一辈子，究竟是什么？

等你走完了这一世，你在乎和在乎你的人也走完了他们的一世。

然后呢？

如果不能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那绝大多用“芸芸”修饰的众生就都只是在两三代几小个人群之间，因为某种特定的联系（比如血缘、同乡、同学、邻里如此等等）而彼此惦念一下。

等这些牵挂、惦念、甚至仅仅只是知道和听说过的人都走了，尘归尘，土归土，谁还会在乎谁？你是谁？

所以，与其说坟茔是给逝者安息在彼岸的另一个家，不如说是让生者慎终追远时的着落和牵挂。

人的肉体终归要衰亡，精神可以不朽，通过影响生者，再传递给后人而获得永生，这是人生的意义，是送葬和缅怀的意义。

那些没能见死者最后一面的亲戚朋友总会想办法参加追悼或葬礼，以弥补心头之憾。但唯有越简单、越质朴的祭奠，才越能表达哀思。

奢华而喧闹的悼念会因为人声鼎沸湮灭宁静而肃穆的追思，钱财的铺张在某种程度上只能是说是给生者某种心灵上的慰藉。

人越多，越嘈杂，越难以和亡者清净地进行最后一程的灵的沟通。

但就算人声鼎沸，人生这条路，无论是被缅怀的死者，还是悲恸万般的生者，都只能也一直都只是自己一个人在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向死亡。

活着、愉悦、兴奋、期待、生病、担忧、不甘、痛苦、失望、恐惧、死去……

人生处在不同的状态，会相应产生不同的感受，可以分享，可以说感同身受，但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你真真切切地“同感”：

同一个梨子，我吃起来很甜，你尝着有点酸，他抱怨甜得发腻了的情况比比皆是。更何况，人生是不同的梨子、苹果、火鸡、排骨，甚至，只是一块啃不动、还硌牙的硬石头呢？

可喜的是，我们特别容易因为喧闹而忘记了孤独，甚至把孤独作为一种非常态。

因为人与人之间存在多重特殊的联系：他是你老师的爱人的弟弟，隔壁邻居家那个去外地回来的大舅的孩子是你的驾校教练，我小学同学现在成了你大妈工厂里的管理员……

人经常错误地把这类人与人之间无形的联结认为是必然。

而把一种“原来你是我舍友的师兄的同学的爱人世界真是小！”看得特别有缘；把一种妙不可言的遇见称为“一见如故”；把一种意气极其相投叫做“相见恨晚”，好像很偶然，偶然到令人拍案叫绝喜出望外。

但，你其实完全可以在不同阶段对多个不同个体产生出同一种“一见如故”和“相见恨晚”的感觉。或者说，这个“故”是如你曾经的谁呢？

从这个本质上说，他们，和同学、邻居、爱人、同事，又有什么质的区别？

区别在你见到他们那一刻的感觉。

你的感觉，多么的缥缈而虚幻！

有一种人间最为曼妙的缘分，是父母子女：

你闯过了鬼门关，踏上了黄泉路，淌过了忘川河，登上了奈何桥，站在望乡台再看一眼前世，倚着三生石，喝下了孟婆端来的热汤，为什么不偏不倚，就正好选中了这对男女成你来生的父母？

除了上述那些你“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更有真真实实的物质上剪不断切不开的紧密联系，叫“血脉”。这是铭刻在你骨头深处的标记，标记在你身体每个细胞最核心的碱基对里。

就算如此，就算至亲的血道里流着相同的血，在面对同一件事时，也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感受：

有一种离别，是永别，是此生无法再见：

你看着她被病痛折磨想替她减轻却最多只是心痛，你永远不可能真切感受她被病魔啃噬时那些细微而具体的不舒服；你想用你的拥抱换回她一丁点的安稳和温暖却只是徒劳；你买尽天下的最好的药也买不回她生命返程的车票……

而你，也一样，永远也不可能真切体会到她还未了的心愿却抗争不过疾病的魔爪撒手人寰的遗憾。至亲，血脉相承的两个人，在永别的那一刻，共同亲历着人间最锥心刺骨的痛苦，痛苦内容却如此这般完全不一样！

这，是人世间最深刻的孤独：

抱得越紧，孤独感就越清晰。

死亡，是逝者此生的终结，是和生者阴阳相隔的句点。从此，现世间再无此人。容貌、声音、气息等等，都只能以无穷无尽的回忆的形式在生者的脑海或梦境里呈现。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对于生者，却会变得特别空虚和残缺，就像有力的臂膀被砍下，就像滚烫的心被撕破扔入冰窟，就像呼吸的空气被抽空。时间的推移不会淡化这种的感觉，反而会更加深一个人深层次的孤独感：

时间会不止一次提醒你想起死亡，她的，你在意的人的，以及你自己的，最终的灭亡。

奇怪的是，极度深刻的孤独感，却会在不经意间幻化出一丝奇妙的温存：

人活着，就只生活在一个具体的地方，称作家乡。若要相见，得有时间，飞跃崇山峻岭，跋山涉水，穿越空间，踩上故土，推开那扇称为家的门，才能看到翘首以盼的她，听到那声温暖的喊话，沐浴到那温馨柔和的目光。

人走了，世界再没有她，她却神奇地化作一道光线、一阵微风、一缕青烟，同时分散地出现在你停留过和路过的每个角落：

在她此刻安稳沉睡的那片透着松柏清香的树林里；在你老父亲的供桌上；在你的案头；在你朝拜过的每一座神庙里；在你仰望过的天空中，是你看得入神幻化成人形的云；是翩跹落在你指尖的蝶；是无时无刻不陪在你枕边的酣甜美梦；一直鲜活地活在你心里。

人生而孤独，这是人的本质属性，从而令人生成为苦旅。

却也正是任谁都只不过是此生一时的陪伴和过客，那么，死亡也便只不过是剥除喧闹的外套、抵达孤独核心的步骤而已。如此褪去浮华，孤独与否，生死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缘起，在人来人往的这一世；

缘起不灭，在今生尚存的呼吸间。

2022-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