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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想念两位房客(2)

    一朋友驾车时,总把“重金属”放到最大量,他并不关注谁在唱,按其说法,这是用一个声音覆盖一群声音,以毒攻毒,以暴治暴。

    我们拿什么抵御嘈声的进攻呢?

    耳塞?地下室?使窗户封得像砖厚?将门缝塞得密不透隙?当然还有,即麻木和迟钝,以此减弱耳朵的受伤,有个词叫“失聪”,就是这状态。偶尔在山里或僻乡留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份静太陌生、太异常了,习惯受虐的耳朵不适应这犒赏,就像一个饿者乍食荤腥会滑肠。

    人体感官里,耳朵最被动、最无辜、最脆弱。它门户大开,不上锁、不设防、不拦截、不过滤,不像眼睛嘴巴可随意闭合。它永远露天,只有义务,没有权利。

    其实,耳朵也是一副心灵器官。人之烦躁和焦虑,多与耳朵有关,故有种医术,叫音乐疗法。

    但,耳朵总要反抗点什么。它的反抗即生病:失眠、憔悴、抑郁……科学家做一研究:观察马路两岸的树,噪音污染越重,树越无精打彩,枝头耷拉,叶子萎靡,俨然一个惊恐的孩子。和人一样,树是有情绪的,是长耳朵的。

    为抚慰可怜的耳朵,我淘过一张CD,叫《阿尔卑斯山林》,采的是纯粹的自然之声:晨曲、溪流、雀啾、疾风、松涛……买回家的那个下午,我急急关好门窗,打开音响,一个人浸泡到傍晚。

    那个下午,耳朵在逃窜,我携它一起私奔,向着遥远的阿尔卑斯。

    弥漫山林的,无论什么动静,都是“静”。久违的静,亘古的静,伟大的静。我给耳朵美滋滋过了个节,像杨白劳给喜儿买了尺红头绳。

    此后,我多了个习惯,每逢机会,便录下大自然的天籁:秋草虫鸣、夏夜蛙唱、南归雁声、风歇雨骤、曙光里的雀欢、树叶行走的沙沙……我在储粮,以备饥荒。城里的耳朵,多数时候是饿的。

    我对朋友说,现代人的特征是:溺爱嘴巴,宠幸眼睛,虐待耳朵。

    不是么?论吃喝,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华夏之餮、举世无双。视觉上,美色、服饰、花草、橱窗、广场、霓虹,所有的时尚宣言和环境主张无不在“色相”上下功夫。

    口福和眼福俱饱矣,耳福呢?

    无一座城市致力于“音容”,无一处居所以“寂静”命名。

    我们几乎满足了肉体所有部位,惟独冷遇了耳朵。

    甚至连冷遇都不算,是折磨,是羞辱。

    做一只现代耳朵真的太不幸了,古人枉造了“悦耳”一词,实在对不住,我们更多的是“虐耳”。

    有个说法叫“花开的声音”,一直,我当作一个比喻和诗意幻觉,直到遇一画家,她说从前在老家,中国最东北的荒野,夏天暴雨后,她去坡上挖野菜,总能听见苕树梅绽放的声音,四下里噼啪响……

    苕树梅,我家旁的园子里就有,红、粉、白,水汪汪、亮盈盈,一盏盏像玻璃纸剪出的小太阳。我 深信她没听错,那不是幻听和诗心的矫造,我深信那片野地的静,那个年代的静,还有少女耳膜的清澈——她有聆听物语的天赋,她有幅画,叫《你能让满山花开我 就来》,那绝对是一种通灵境界……我深信,一个野菜喂大的孩子,大自然向她敞开的就多。

    我们听不见,或难以置信,是因为失聪日久,被磨出了茧子。

    是的,你必须承认,世界已把寂静——这大自然的“原配”,给弄丢了。

    是的,你必须承认,耳朵——失去了最伟大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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