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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的杨梅树(莫美)

外婆家的杨梅树

 

小时候,我在乡下外婆家住过几年。

外婆家的屋后,有一棵杨梅树。那棵杨梅树,主干有两层楼房那么高,树冠有一间房子那么大。春末夏初,杨梅树上便挂满了杨梅。杨梅开初是青的,慢慢地变红,变红,熟透了,就真的红得发紫了,看着就流口水,放进嘴里,蜜一样甜,但比蜜爽口,吃了还想吃。

我住在外婆家的时候,外婆心里只有两个宝贝,一个是我,一个就是那棵杨梅树。

那棵杨梅树,除了细伢子打吃一些外,每年要摘两三百斤杨梅呢。杨梅摘下来后,除了自家吃,除了左邻右舍尝尝新鲜,还要浸酒,还要卖钱。外婆家每年要浸三大坛杨梅酒,怕有百把斤呢。外公、舅舅都不喝酒,倒是外婆每天晚上要喝一小杯。村里人说,外婆五十多岁了,一点也不显老,还是那么乖态,是杨梅酒养的呢。余下的杨梅,外公和舅舅便挑到街上去卖了,三毛钱一斤,可卖六七十元钱。六七十元是个什么概念呢?舅舅是个十分劳力,每年可得三千多工分。但年终决算时,每十分工分只能分得两毛多钱。也就是说,舅舅那样的丁壮劳力,在生产队里辛辛苦苦劳动一年,也只有六七十元钱的收入。难怪外婆要把杨梅树当宝贝看待了。

杨梅开始由青转红的时候,外婆就天天呆在家里,守着那棵杨梅树了。因为树后是一条高墈,细伢子站在高墈上,用长棍子或石头可以把杨梅打下来,一棍,或一石头,就可打下几颗十几颗,多时可以打下几十颗,如果不看守,不要等到成熟,杨梅早就没了。即使看守,也难看住。外婆只要一背眼,杨梅就可能被偷打。

带头偷打的是表哥顺生,我也跟在后面。

一棍,或者一石头之后,如果外婆没有出现,我们便会箭一般的冲到树下,寻找那打下来的杨梅,找到之后,五六个细伢子,平分,有时四五颗,有时七八颗。那杨梅,又酸又涩,一点也不好吃,但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往往,一棍,或者一石头之后,外婆就出来了,扯着嗓子大骂起来。

我们则一溜烟地跑到外婆看不见的地方,蹲下来,屏住气,无声地笑,听外婆骂。

外婆骂人的声音很宏亮,话语极恶毒,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像唱歌一样:

 

    你些良心的鬼崽子哎——

    你些砍脑壳的鬼崽子哎——

    杨梅还是青的哩,

    你们就这样下得手啊!

    你们吃了——

    烂嘴巴啊,

    肚子痛啊,

    屁眼里屙血啊!

 

骂来骂去,也就这么几句。骂得越厉害,我们越高兴。骂声停下来,反倒没味了。我们也就走了,好像我们偷打杨梅,就是为了赚取外婆的骂声。

其实,外婆完全知道是表哥带头偷打的。回到家里,外婆冷不防就会抓住表哥的耳朵,边扯边骂。有时,表哥忍不住了,就会把我供出来,说:“英子也参加了,只打我骂我。”外婆就会说:“英子是个妹子,又比你小,还不是你带去的?”又问:“你还带头去偷不?”表哥便说:“再也不偷了。”表哥立了保证,外婆也就松了手。

    但保证归保证,偷还是要偷的。外婆骂也是要骂的。

    外婆骂的实在难听。

我就对表哥说:“顺生,我们不去偷了,不赚骂了,想吃,就和外婆说,摘几颗下来。”

表哥想都不想,就说:“那有什么味?又不好吃。”

又说:“细伢子要赚骂,骂去身上的凶煞,才长的大呢。”

杨梅树上的杨梅,在我们的偷打和外婆的咒骂声中成熟了。外公翻开历书,选一黄道吉日,采摘杨梅。舅舅搬来一架长长的楼梯,架在树上。顺生便和他父亲爬到树上,提个小篮子,一枝一枝地采摘。外公只能打下手,在楼梯上传递。外婆、舅妈和我,则站在树下,笑眯眯地仰望着他们。一小篮杨梅下来了,舅妈就接住,提到房里去。

采摘完后,左邻右舍包括那些偷打杨梅的细伢子,都会来吃杨梅,外婆就特高兴,总是笑呵呵地说:“吃啊,多吃啊,好吃呢。”看见顺生和那些细伢子,外婆还会说:“要是顺生那些鬼崽子不偷打,还要多很多哩。”外公就说:“杨梅树啊,要细伢子偷,老人骂,才旺呢。”

我们这些细伢子就边吃杨梅边嘻嘻地笑。

外婆村子里自然还有杨梅树。但只有外婆家的杨梅树最大,结的杨梅最多,也最甜。为什么呢?因为外婆家对杨梅树最好。

外婆说,礼尚往来,人也好,猪也好,树也好,都是一样。杨梅树结杨梅给我们吃,我们也要以礼相还,不然就不结果了,结几个也不会甜。

怎么还礼呢?

除了春上给杨梅树施肥外,每年还要给杨梅树过年。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坐在火炉边,外公讲一些故事后,外婆就会说:“不早了,去给杨梅树过年吧。”外公就提着酒菜,舅舅就拿一把柴刀,两人蹑手蹑脚,悄悄地走到杨梅树下。

舅舅在杨梅树上猛剁一刀,问道:“你是什么树?”

外公就说:“我是杨梅树!”

舅舅把酒倒到刀口处,问:“酒好吃不?”

外公就说:“好吃。”

舅舅又把菜倒到刀口,问:“菜好吃不?”

外公就说:“好吃。”

吃喝之后,话题转换,还是一问一答。

“你结不结杨梅?”

“结呢!”

“结多少?”

“三担零一箩。”

“起不起虫?”

“不起虫。”

“酸不酸?”

“不酸。”

“红不红?”

“红。”

“甜不甜?”

“甜。”

“落不落果?”

“不落果!”

问答完毕,放一挂鞭炮,杨梅树就过完年了,新年也就到了。

杨梅树过年的时候,我们只能看,不能说话。外婆先就叮嘱了,说是其他人一讲话,就踏破杨梅树的年节了,杨梅树会不高兴的,自然就不会多结杨梅了,稀稀拉拉结几个,也是酸酸的,进不得口。

表哥是个吵死鬼,这时倒很听话。

我在外婆家住的时候,每年都要偷打杨梅,每年都要看杨梅树过年,那是我们细伢子真正的节日。

眨眼几年过去。

又是杨梅挂果时。我们还未去偷打杨梅呢。一天下午,外婆家里来了十多个人。他们径直走到杨梅树下,说这棵杨梅树是资本主义尾巴,必须砍了。外公、舅舅站在树下,愁眉苦脸,没说什么。外婆双手死死抱住杨梅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边哭边骂:“这棵杨梅树,就是我的崽啊,比我崽还要强啊。崽还靠不住啊,树靠得住啊,我要靠它养老的啊。这棵杨梅树,老老实实在这里,没踩你们的肚子啊,碍了你们什么事啊,要这样下毒手啊。你们砍了这棵杨梅树,我就只能死了啊。要砍杨梅树,就先砍死我啊。饿死不如被你们砍死啊。砍死我你们也不得好死啊。”

哭也好,骂也好,都没用。

外婆,被拖开了。

杨梅树,被砍倒了。

外婆哭骂了好几天,喉咙哑了,才停下来。

外婆,一下子,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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