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浪迹的心湖光一样明亮 马力

让浪迹的心湖光一样明亮

一座湖，青海湖。
日月山上的雨雾飘到这里，忽然散去，金子似的阳光灿亮地散泻，落在这个一路默祷、缓缓磕着长头的藏族青年身上。磕长头是一个庄严的仪式：两臂高扬过顶，像擎起深深的祈愿，又猛然落下，双掌在胸前虔诚地一合，恍如捧住一个喜降的允诺，手里的木板碰出清脆的一响，身子就蛇一般平伏于地……每一俯仰，仿佛都在践行同神佛的某种契约，灵魂亦在坠落和升腾之间完成洗礼与净化，且在漫长的拜忏中感受生命的苦乐。
他沉着目光，脸上不浮笑容，晶细的汗珠在额头闪闪发亮，又涔涔滴落在浅赭色的衣带前。他在站定的那一瞬，仿佛一尊圣徒的雕像。他拥有高原的阳光、空气和清风，尽管秋草开始萎黄，他的心田正茁长一片莹绿——他人难以言诠的玄思。印着朝拜者长长身影的湖岸，公路宽直，一辆双轮的老式木车载满发旧的用具，忠实地跟在后面。拉车女人头上的绿巾遮去大半个黝亮的脸。还有两个黑瘦的孩子追在车边。
是他的妻儿。
湖岸漫漫，一家人绕而敬祈，走累了，便会择取路边的草滩搭起帐篷住下。全家瞩望闪烁的夜星，如同仰瞻遥远的太阳，便会含着舒心的微笑，在水草清甜的气息中睡去，灵魂悠悠飘入梦里的天国。
磕头青年的双眼静若一汪湖，圣洁的蓝色中，佛祖的慈颜如一朵五彩祥云，渺渺浮升。
精神出沐，清洁而高贵。
宗教气息弥漫，电流一般击穿所有幻想。流云、山影、闪动的草叶、叠卷的浪花，披覆炽亮的阳光，像穿上色彩的盛装，天花乱坠，充满玄异的力量。是潜含神灵的某种喻示吗？
秋风吹过一阵颤响，隐隐约约。是从河湟谷地飘来的塔尔寺的悠长铎音。
天地之际响彻佛国的清梵。
我仰观高原炫目的太阳，心里格外透亮，就鱼一般游进湖的深处。我不是口诵佛号的僧侣，我只是以诗心来体贴这座圣湖。
青海湖贴着天。比起秀媚的西湖，也更荒旷些。油菜花方才落尽，金灿之色只好留待来年去赏。一片片青稞转黄了，农人刚刚开镰。湖滩平展，雨后的浅草泛出淡淡的绿。毡帐近处，牦牛和绵羊闲舒地踱移，随意而温驯。湛澈的湖水静凝着，成为一个蓝色的平面，同青碧的苍穹连作一片。明艳的色彩不只皴染自然，也映亮我的精神。
石乃亥的牧民转场了。马背上的藏族妇女，红巾黑袍裹严周身，赶着成群的牦牛朝湖草更茂处迁去。把“逐水草而居”这句老话用在这里，真是得当。
在陇中酒家吃罢体大的湟鱼，就驶上去鸟岛的路。天凉，人影的稀疏更衬出四野的荒寂。秋草摇兮花零落，而此番景况恰叫人把形容落在原始自然这几个字上面。鸬鹚岛其实是一块出水的礁磐。这个季节，鸟少，斑头雁、棕头鸥和鸬鹚还能看到数只。每一飞翔，“都散布着我们欣赏优雅与妍美时所感到的那种舒畅，那种陶醉”（布封语）。湖天悄寂，最适宜独游者静歇默想。一片山，一片水，暂时隔断同外面的联系，也消尽太多的忧烦、尘虑、困恼。没有飙风，没有骤雨，魂魄在明澈的湖光中翔泳，闲逸的情绪便是这一汪湛净的湖水，不皱微澜。从它粼粼的波漪间，我望清自己真实的面影，甚或宁恬的心。这样的湖景是同我的气质相谐的。我渴望将久囚尘俗的心灵安顿在这里。四周拥满未凋的草木，憩身此间，精神永远是鲜润的。
消磨时间也是一种享受，如卢梭说过的“沉浸在没有明确固定目标的杂乱而甘美的遐想之中”，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合一。我不是来岛上考察鸟类的生物学家，我只是一个漫游者。如同“蜜蜂从花中啜蜜”，看天，看地，听鸟的鸣啭，听浪的唏嘘，让山水的妙籁在心底绕响，是我之所愿。我的目光只有在浪花腾跃和鸟翅滑落的瞬间才会盈盈闪亮，我的心灵只有在日光的亲抚与水色的映照中才会歌唱。飞鸟衔起一束阳光、一朵轻云，在临水的峭壁上做着生命的舞蹈。这是何等撩人的诗意啊！我刚刚静息的心，又隐隐地泛起微思，在草叶簌簌的低响里去追觅远飘的梦魂。
布哈河涌着从祁连山融化的雪水，漫过滩岸的大片湿地，注入青海湖。我踏着水浪的清音，在丰沃的草野中穿行。又遇见那些转场的牧民。他们扬手天空，仿佛恣情挥洒着阳光，蹄下的烟尘里是飘飘的长襟。草场为各户的栅栏圈起，远近散落着一些毡房和泥垒的圈墙。车过，惊起草间一群群雏雁，把轻灵的飞影印在寥廓的天空。出孵未久的它们，能够飞往遥远的南方吗？
起风了，平滑的水面上，一浪推过一浪，溅湿湖鸥的翎翼。极目处是浅赭色的祁连山，高巔久积着白云一般的雪。湖天迸射太阳坚硬的光芒，炫惑我的视感。如此清澄的景物好像是由我在梦中浮想出来的，给人的全是明朗欢乐的情绪。隐匿的暗角消失了，心灵不再被灰垢遮蔽，也不会勾起一丝凄酸的回忆，且让浪迹的心湖光一样明亮。幻觉和实境之间横亘的那道界线，宛若雾中的影像。这是一种美丽的模糊，而我的心灵全被幸福的感觉充实。画似的风景在我这里衍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蝶卧花心，我又寻到了灵魂的归憩处。
暖红的霞彩是缪斯印在天边的吻痕，神祇终于泛出梦似的微笑。过刚察，越金银滩，穿